没精打采,像变老的蚕一样,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但是身体本身没有任何不舒服。
直到芳娘说,该想着着手准备节日的食物了,柳奕才意识到,这是又到了朔日。
七月,是夏季里最重要的一个月。
七月初七,尝新节,是这个季节里最重要的节日。
其实严格说来,通常的七月属于夏秋之交,它即是夏季的结束,亦是秋季的开始。
因为历法的变化,这立秋的节气有时候会在七月初七的节日之前,有时又到了它之后——但大多数情况下,总在此日前后几天里。
譬若今年这个“辛丑年”,“大暑”尚且过去没两日,“立秋”便得等到七夕之后了。
不过按照老人的说法,过去是有习惯要出于野外“迎秋”的,这在柳奕听起来,应是个浪漫的习俗。
至于现在人们为什么不直接庆祝立秋,而对于一月一、二月二、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九月九……这样的日子格外执着,已经不得而知。
大约某个数字一经叠加,祭祀时便可以显示出特殊加倍的威能吧?
总之,在七月初七这一天,大靖朝的民间,通常会进行一项以里社为单位的祭祀(聚餐)活动。
聚餐……祭祀的主要对象是一位名叫蓐收的远古大神,顺便也祭祀各路山川神衹。
除了许多夏季出产的瓜菜已到了收获期,农人们还希望在之后的秋熟秋收中,也能够顺顺利利有个好收成。
吃饭是农人们的头号大事,为了这关乎一年生计的大事儿能得众神庇佑,享神的食物也就应当特别丰富……虽那祭品最后大多被乡邻们分而食之了。
反正大家都相信,那位居住在西方天界的蓐收大神,肯定能够感受到农人们发自内心的满满诚意。
节日临近,每家每户都会比照着享神的传统食谱动手准备起来,争取尽量不出差错,叫神明和乡邻都能满意。
这一节日,也属于难得的、满里社的全体男女老幼成员都要参加的集体活动之一。
柳家还得早早浆洗好衣物,以便届时全家人都能体体面面地参加庆典。
这些日子一直被桑事蚕事支使得团团转几乎忙昏了头的芳娘,才想起来今年她家只晒了菜干,还没顾得上制作酢瓜等物。
“现今腌渍也来得及,就不要着急上火了。”都是头一遭穿越,第一回过这节日,柳全也很没有多少觉悟,“咱就少少弄些儿尝尝滋味,又不用一次腌它个几十斤的,慢慢做着就是。”
记忆不记忆的是一回事,亲身经历,体验这个节日氛围,完全又是另外一回事——身为“柳氏”的芳娘,竟然有些担心自己操持不来。
她家丢脸事小,“影响了大家的收成”,那就很麻烦。
偏偏今年普遍发生的虫灾还没听见有啥好消息,白芸里的整体情况已经如村中有经验的老人们之前预料的那般,“收成不会太好”,换句话说就是“损失定然不小”。
这种时候倘若关键的祭祀上再出点差错,很容易就会变成众矢之的,成了给自然灾害与蒙昧无知背锅的替罪羊。
就像柳奕不喜欢的那样,芳娘也很清楚,此时的民间信仰,和那些到处攀扯的古怪生活经验,一旦显露出不近人情的一面来,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
从众,就是他们这穿越的一家最稳妥保险的生活方式。
“大小也是个节日,喜事呐,都高兴点啊!”柳全不想那么多,鼓励鼓励媳妇,又摸了摸变成一把酢菜正在打蔫儿的女儿。
“也对,就是做点好吃的,过个节么!”芳娘给自己打气加油,就当“社区活动”好了,带着自家做的饭菜聚餐的那种,她对自己制作家常饭食的手艺还得有信心。
柳奕则继续沉浸在自己就像快要内分泌紊乱一般的低落情绪里,她觉得自己的头顶有一片乌云,不晓得其他人能不能看见?
关于节日……“有肉吃吗?”这是她唯一能想起来的事儿。
“这得看你阿娘的了。”趁着天色还早,柳全扛了锄头出门挖坑。他准备在过节之前,将工作完成,也好让芳娘她们高兴高兴。
“奕姊儿,赶紧帮娘列个清单。”芳娘在屋里团团转了一圈,开始整理头绪。
“吃的东西,咱们要提前准备好,一共得七样。”芳娘努力回想着,“腌渍的酢瓜、瓠瓤这算一样,煮的丘葵算一样,嫩的麻叶算一样……”
“你帮阿娘记住了吗?”说着,芳娘回头看一眼坐在地席上的女儿。
“嗯……”柳奕点点头,“要不俺弄个纸笔。”
很久没写过字了,她也很想念手机电脑笔记本。
“主食,煮的菽豆算一个,再蒸点麦饭,还得舂些儿麦饼。”芳娘掰着指头数,“几样了?”
“还差一个。”柳奕从空间里摸出了笔和纸,一边写一边说。
她现在这字,写得要多丑就有多难看,正经写字,确实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儿。
“你想吃点甚?”想着菜谱,芳娘慢慢冷静下来——不过是时令家常菜大汇总,连个像样的硬菜都没有,全是她这两个月早就做惯的,怕什么?
“哎哟……地里随便拔点啥,都可以。”柳奕趴在地上打了两个滚,然后,从嘴里又吐出一颗乳牙来。
这是第二颗,柳奕在新掉的牙上用力画了个歪嘴儿郁闷的臭脸,笔墨不济,压根就啥都看不出来。
她想把牙齿硬塞进海螺里,她有一个装着许多乳牙的盒子,记得放在架子上来着……柳奕用力默想着,一时之间却找不到那个盒子。
沮丧的心情,简直达到了顶点。
可今天的天气,显然并不打算配合她的坏心情,外面的天色晴蓝,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发着霉的柳奕便被她娘拖出家门,想去看看豆子地里有没有能吃的毛豆了。
“娘啊,”柳奕皱眉嘀咕起来,“那里头不是现成有黄豆么,实在不行,咱自己做点豆腐豆皮也成啊。”
她家豆子地里的毛豆荚大多还瘪着呢,就算到了初七,也未必赶得上吃新,现在摘了多可惜?
柳奕这现代灵魂已然被本土同化形成的农人意识让她觉得,没长成的粮食,哪怕摘早了一天都是浪费,是损失!
“不是没有材料么?”芳娘蹙着眉。
“食品用石膏粉。”柳奕蔫答答地应了一声,“俺记得哪里堆着有不少……食品添加剂,包装上还有说明,那不是点豆腐的?”
“那也没有磨豆子的工具啊。”芳娘想想挺心动,可这实施起来难度还不小,“哪怕有个现成的小手推磨也成,那不然就太麻烦了。”
“谁叫现在咱这附近还没有大磨坊呢。”……自然而然地,柳奕又想到了一条可以躺着赚钱的法子。
然这开磨坊的前提条件还得到真正的面食大发展之后去了,说到底,需要消费带动经济增长。
消费,不光是拉动内需。欲望,简直可以带动一切。
但若没人来磨粉,磨坊开着的意义就不大。除非她家完全自用,那就得开家豆甫坊……这是一本难念的经。
谁叫他们这里是谷食起家,五谷打头呢,不管怎么排,麦都在稷梁之后,这麦子还远没有粟黍那等受欢迎。
且等着姐姐来让你光耀三千年吧!一想到赚钱,柳奕心里的“小人”又开始回血。
欲望,果然是鸡血之本。
“不过话又说回来,”柳奕转脸问阿娘,“咱们这附近就完全没有稻谷吗?”来了这么久,她压根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照理说,大米应该也是主食之一啊。
“怎会没有。”芳娘道,“不过是咱们这里山头上多还缺水,不缺水的地方肯定有种稻谷的,你娘小时候就是吃米的。”
阿娘的脱口而出,让柳奕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芳娘也很快意识到这一点,急忙道,“印象。”
“就剩下个印象了。”对于柳氏的记忆缺失,芳娘也很无奈。
“咱们这里种稻的少,但听闻就是咱这一县之间,再往南走一些,人家水多水好的地界,还是种稻的多些。”芳娘叹息一声,“只是大米价更贵,粟麦粜换稻米都不划算,咱们这儿吃的人就少。”
柳奕心里明白,恐怕只能希望以后这白芸里水利条件得到实质性的改善。否则,她家这附近乡野,小民们以粟为食的现状,还要持续很长时间。
柳奕又默默地多“看了”几眼空间里结茧的蚕,希望它们加油吐丝努力结茧,若她家有朝一日当真发达了,哪怕给村里捐些钱粮大兴水利,她也是愿意的。
只是阿娘说,一条蚕上了山,从开始吐丝到新茧结成大约需要两三天的工夫。
且不是所有的蚕都在同一时间里结茧,这过程依旧是陆陆续续完成的。
她们一家还得耐着性子继续等待,给蚕儿们足够的时间慢慢吐丝,去完成那构造精巧的白色小建筑。
无论种植还是养殖,每一个收获都如此地叫人消磨耐性,何况这已是她家用了作弊器的结果。
山下的许多人家,还正在经历叫他们损失惨重的虫灾呢。与真正的本土农人们比起来,她又有什么可沮丧怨尤的?
带着沤溲气味的暖风,从沤麻池边吹来,呛得柳奕连连作呕,还控制不住地打了几个大喷嚏。
天光明媚,暖风袭人,几只蜻蜓忽闪忽闪游曳过青青菽稷。
这吹过田野无限好的山风,不知已在世间飘游了多少岁月。
盛夏将尽,秋日来临,在人间,纵使总有这样那样的艰难困苦,时间也自会沉淀出最好的结果。
柳奕相信,任何等待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