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村里有些人家——主要还是曲家与祁家族里,家底殷实的两三户,准备送小儿郎前去念书习字了。
同在河边洗衣时,谢家的细姊把这新鲜事儿说与芽姊和柳奕,不住地啧啧叹息,“还得给先生送束脩,不少肉呐。”
“多少肉?”柳奕好奇问一嘴。
“十条肉脯。”细姊伸手来回一撮,旋即撇了撇嘴,“俺哥昨日还道,费几多粮食,又走恁远的路,学恁有甚用?”
“俺听说来,无恁般贵价,”黄家的英姊在旁道,“恁先生不一样,也不论甚么礼,俺族里大伯家备则粮食,亦要送六哥上学去耶。”
她转脸又问一边洗衣的曲蔓姊,“恁二伯家,送则直郎去学堂?”
蔓姊摇头,“俺亦是今日听闻这事,那里知晓。”
谢细姊依旧下拉着嘴角,不以为意,转对柳奕小声道,“又不当得干饭吃。”
柳奕也不接话,只傻乐着一笑,继续低头洗衣。
她心里想说,不管这个时代的先生能教些什么内容,总归可以扫盲吧。
一个人,能够识文断字,就能开阔眼界;能粗略算得了账,就不至于受人蒙蔽;那肯定比不识字当睁眼瞎强。
不过这话,对细姊这样安于村姑命运的小姑娘也无从说起。在她的认知里,读书就是花费巨大又无实用的事情,还不如多花点时间种两垄地划算。
就和在现代社会里,有的人会觉得学校学太多数理化“没用”,或者背文言文“没用”,也有觉得学英语“没用”的……无论哪样的知识,总会在这样那样的时候遭人嫌弃,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在肉都吃不起的人家来说,拿许多粮食打水漂,确实不符合生存现状。
从一群小姑娘的七嘴八舌间,柳奕约略得出一个比较清晰的信息:大胥里新来了一位颇不一般的先生,准备在这乡野间开设私塾,长期面对普通人家(农人)子弟招生,“教的是甚么……小学”。
所收取的费用大大出乎农户们的意料,比他们想象中,只有另一个阶层才负担得起的教育成本要低许多。
是以,一些家境相对能好过点的农户,愿意拿出些粮食来送家里的子弟去扫扫盲,其实也有“开洋荤”的意味。
这是在全家人生存无虞的前提下。
满白芸里,目前,识字的人不会超过两个。
阖里中人只晓得曲家的老爷子勉勉强强算得一个,据柳奕所想,恁也恐怕就大致认识几个字,看得懂一些文书,可以书写编录个名册罢了。有没有别字错漏,只有天知道。
他家都没有孩子正经上过学,剩下一般的人家,更不会意识到学习的重要性。
“士农工商”是这个社会的主要层级,读书人作为一种特殊的阶层,社会地位远远高于泥腿子的农民。
处于下层的人,几乎没有谁会轻易想到要改变自己的阶层,追求恁不该妄想的,空中楼阁似的非分人生。
所以恁几族之内,如今忽然都要送小子去念书了,有没有攀比之心,柳奕也不得而知。
这位传说中的开私塾的“先生”,初来乍到,就打出招收平民学生的广告来,已经算是读书人中特别平易近人的异类。
可惜,柳奕在心里发出无声叹息,不论是多么不一样的先生,也不可能招收“女弟子”。
像柳奕这样的小女孩儿,是断断没有受教育的资格的。
若非如此,哪里来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同窗数载不识妹”啊。
柳奕还听说,恁先生招收的学生也没个年龄限制,小从柳奕这般大就能入学,大到十好几岁也可以。
七八九岁的孩童和十五六的半大小子成了同窗,不仅在一起学习,也上一样的基础课程,恐怕还得从甚“人、口、手、”开始,这……这画面想想都觉得没眼看。
柳奕还未见过这个时代的书籍到底长成甚模样,是竹简木牍呢?还是泥版绢帛?
纸张印刷的总不会太普及,她家上茅厕都还没用上草纸呢!
要是早半日听到这事情,她也好让阿爷打听打听消息。
若能识字,看得懂本地的书籍,就便没法子搞清楚自家空间的投放地,也可以知道知道山川风物。
读书肯定不是唯一途径,人家古时候人讲究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谁叫这里没有“百科”、没有“APP”、没有导航呢。
柳全此番出去卖茧,正是初一的集日,粗算了算账,挑上七八斤的干茧,先去青莜里碰碰运气,能卖出多少再说。
“现卖了农货才有钱买东西……这是混到了解放前啊。”柳爹出门之前说了一句闲话。
她爹说,只有过去日子挺穷的时候,农民手里没几个现钱,才会有这种情况。
她家现在就是“赤贫”的状态,还在温饱线下挣扎,读书习字,也确实是非分之想了。
柳奕很快就撇过了这一念头,挎了篮筐自回家去。
山下的虫害已叫农人满生出几分麻木来,听说被毁害得最严重的,是黄二伯家和季大郎家,两家的田块挨在一处,黍地被啃得七零八落,几乎绝收。
他们如今好似正在烧与不烧田之间纠结。
照柳全说法,其实根本没啥可纠结的,再可惜,半年力气也注定白费了。
早早烧去虫害的庄稼,还能赶赶时间,种点别样速成的菜蔬。倘这几日再无个决断,那真是想改种什么都赶不及了。
最难过的,恐怕还是在他们周遭的人家。
有曲家的两三户,祁家几户,合着黄家大伯也就是莜姊家里,损失都不小。
眼看庄稼成熟在即,只这么不到一个月时间了,总还想着能收回一点粮食,咋样都不舍得,那才叫个闹心。
离得稍远的人家,肯定想指望能多抢点粮食的,还在做着除虫的努力。起码不让虫子成熟羽化,飞出来产卵再害人。
更离得远些的,情况又能稍微好一点。比如娄家和柳家等几户,没到伤筋动骨的程度,也还在忙着挑水灌溉,驱鸟去虫。
而粟地离得最远的就是蒯家和谢婶家。
为此,谢家细姊一度对柳奕庆幸道,“俺大伯家恁粟地倘种在豆地这边,如今也不至毁了恁多,听闻得一夜之间就少了四成。”
细姊大伯家的豆子地紧挨着她大哥种的芦菔地,两家曾为恁田地的界限问题来回推闹,最终大吵一架,撕破脸皮。
柳奕难免感觉自己总能从细姊的话语中觉出一些幸灾乐祸的意味来,不知是不是她多心了。
她家的黍地,陆陆续续又拔除了一些被虫吃空的庄稼。
谷米正在灌浆,眼看着就快下垂的谷穗间,渐渐有了鸟雀的影子,柳奕还希望这秋风能再加紧催一催熟。
粮食,只有立时收割回家,放进地窖里囤着才算保险。
匆匆回家晾了衣裳,她又去山上的田地里找阿娘。
芳娘今天在山上的粟地间,接着柳全前两日的活计扎草人,她也要去帮帮忙。
何况,这是件很有趣的工作,柳奕不想错过。
看她家阿爷之前扎的那些“草把”哪有半点人样啊,还须得要她这“灵魂创作者”来好好修饰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