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元八年三月初三这日夜里,五庄的家主花黍离自梦中惊醒,大汗淋漓,坐起身后,似是溺水得救后的人大口喘息,满心后怕。
守夜的庄仆听见房内声响,在外间燃起了灯火,敲一敲花黍离的房门,并不入内,低声问道:“花主可安好?”
花黍离望一眼窗棂,斑驳树影摇晃,像是幼时在他窗外恶作剧的孩童,张开双手摇晃恐吓他。问庄仆:“现在是什么时辰?”
外间的庄仆恭敬答道:“寅时了。”
花黍离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又问道:“言桑那儿,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外间的庄仆先是沉默了会儿,再谨慎答:“三姑娘自二月二十三外出,至今并未有信传来。”
花黍离应答了一声,屏退了外间那仆,复又重新躺下,辗转间却再无法入睡。
花主,我这儿好疼呢。
是梦见了花三。
他许久没梦过她了,不敢出声,在梦中跟了她一路,远远跟着,看着她背着长刀在深夜的暗巷里独行,踌躇着缓慢前行,间或停下来,仔细看两旁人家上的门,像是在寻着什么。
他知道她要寻什么。他要她去桐城寻一户门上有秋花的人家,秋花是五庄负责打头阵的人画的,他要她寻到这一户后,将这一家人全都杀了,再将男主人的首级取下带回五庄,这一趟便算是完成了。
他曾想着,她若是问起为何要取这家人的命,他便这样回答她:
包藏祸心,欲反苏尊。
但她却没有问,应下了,隔日出门,也不曾与他多讲几句话。
她前些年是会问的,为何要杀?杀一人便也罢了,为何要屠人满门?
但这一年来不会了,不说不问,他下了令她就去做。只是在去年七月初七她大醉时,他听她问过徐厚,说五庄不是农庄么,怎么也干起取人命混江湖的勾当?
那时徐厚也是大醉,将她叫成二姑娘,这么答她道:“二姑娘,五庄确是农庄,但五庄里想干取人命混江湖的勾当的,不过你跟花黍离二人罢了。花黍离是有野心,二姑娘你不过是掩耳盗铃。”
她听完吃吃笑出声,喟叹道:“只要那个人能好好的,要我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那个人是谁,也没见她再说起,她这几年话越发少,一半多是因了喉伤,一半怕是因疲累。
许久没有梦见她,这一梦靥,不知是不是不祥之兆。
想起白日里二弟锦郎与他说过的话,道花三这一年来完成交办的任务后,由着各种借口推脱在苏地各处游走,越发不爱回五庄,不知是好还是不好,怕是又养了一头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吧。
他那时还答他:“言桑年纪小,爱在各处游玩,增长见识也是应该的。暗里的事往后都要交由她来做,她左右是五庄的人,五庄是她的家。她不回家还能去哪儿?”
他现在想起花锦郎那时哂笑反问他:“她果真是五庄的人,五庄果真是她的家么?”
这一茬对话,他自日间想到了夜里,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四更时分又梦见她这一桩,心底下不免惶惶然,一时竟不知该拿这事如何。
他知她在苏地各处游荡,是因了那个在法华寺修行的居士,居士随法华寺住持且我在各处讲经,她跟着他,每旬取他一白玉瓷瓶血托人快马加鞭送回五庄,要花言葚伴酒服下。
说那居士是上古神佛金蝉子转世,血肉能起死人肉白骨。
是真是假他不得知,但据说言葚用药一年来,眼看是慢慢好起来了的。因这一层,花锦郎平日里也未曾再多刁难她,只是今日不知为何提起她不见得是五庄的人这件事来,言语间颇有深意,暗示他花三在外似是与别人有什么他不知的勾当。
“她是怎么来的五庄,你我知道,言葚知道,你心腹奴仆也知道。花三是不是真的花三,你我清楚,言葚清楚,你的心腹奴仆也清楚。五庄五寨上下称你花主,叫我二主,唤言葚四主子,唯独喊她这五庄的第三位主子作三姑娘,你说,那些个不知真相的五庄五寨的庄民,是顾虑忌惮什么才不肯喊她花三主?”
思索不得法,索性披衣起床,摇铃喊了外间的庄仆,问道:“花田现在何处?”
庄仆答:“午时已经回庄,现在怕是在寨子里的喜娘处休息。”又问道:“花主可要唤他来?”
花黍离沉吟片刻,道:“唤吧,就说我有急事唤他。悄声些,莫起大动静。”
庄仆应着下去了。花黍离起身穿好了衣,有庄奴得了吩咐进来为他点蜡,花黍离借着摇曳烛火看那庄奴稚嫩眉眼,止住了她要走的步伐,问道:“我不曾见过你,你可是新来的?”
那庄奴喏喏答道:“前日里刚自寨里进庄,因着年纪最小,姐姐们便差我来守夜,说花主若是有唤,进来点个烛便好。”
花黍离又问她可真是寨里的人,是寨里哪户人家的女儿。
那庄奴答是腰里花喊山家的。
花黍离便冷冷笑,“哼,他们倒是放心让一个刚进庄的女子伺候我。”
那庄奴不过是刚进庄,怕也没人提点过她如何应对花主怒气,一下子便吓红了眼,扭捏着衣角,并不知该如何。
花黍离见她这模样,一下子心软了下来,知纵有不满也不该与她计较,看她这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女样子,有心宽待她,问道:“你几岁了。”
那庄奴快速抬头看他一眼,两汪泪眼蒙蒙,低头呐呐道:“十四了。明日生辰便十四了。”
花黍离嗯了一声,漠然看着她立在他身前,像被惊吓的小羊羔,一副瑟瑟缩缩不知如何自处的可怜模样,莫名觉得厌烦,脱口感慨道:“花三十四时,已经能独身入匪窝杀个片甲不留了。”
始元三年,初初的时候,要她去禅末一带将困扰过往商队的土匪给灭了,庄内没有其他可供她调遣的人手,她也不计较,当天夜里独自出发,十二天后返五庄,将匪首的首级往他面前地上一扔,拿了他手上才喝了一口的茶水咕噜咕噜仰头灌,斜眼挑衅睨他,倒有些向他邀功的模样。他那时只是笑看她,唤庄奴来新添一壶茶。
她十四岁时,年少气盛,从未有过惧怕的时候。
眼前这个庄奴也是十四,却是一副胆小怯弱不经世事的模样。
两厢一对比,莫名叫他心头有点恼怒,脱口提到这一句,话说完了又不知为何懊悔,不知是不该念起当年事还是不该与这才进庄不过两天的庄奴提起当年事。
他该知道,花三毕竟与寻常人家长出来的小姑娘不一样。这么多年来,他任着她按他想要的方向肆意生长,要她比男子还要更坚韧、更强悍、更能顶天立地地撑起五庄。她不普通,她必须要承担许多事情,必须是无敌的。
只见那庄奴听他这一句后,迷迷茫茫,抬眼看他,惴惴道:“花主是要我学三姑娘去杀人么?”
花黍离闻此,突然暴怒,提脚狠踹几下那庄奴,并斥责道:“三姑娘?谁准你喊她三姑娘的?!她是五庄的三主子!你们见了要尊她一声三主子的!谁准你喊她三姑娘?!她是哪儿的外人么?!若是没有她这三主子你们尚且不知是生是死呢!”
那庄奴被花黍离突然发狂的踹一时吓懵,等到倒地后觉得各处疼痛起来,只能大哭着告饶。
花黍离见她这梨花带雨的软弱告饶模样,想到花三这种时候不过是硬扛着不吭气,心头更是恼怒,眼风瞥见床头挂着的马鞭,柄上镶着蓝玉石的,是他前几日自恩将城带回打算赠给花三的,便取下抽打那庄奴。
那小姑娘被抽得满地打滚无处躲,抱着头痛声哭着,可怜告饶。被声音惊动的庄奴庄仆赶来站房外看,见花黍离一副怒目咬牙的铁青脸,只知花主怕是盛怒至极了,却并不知该如何劝解花主这勃发的怒气,跪了一地低声央求道:“花主息怒,花主息怒。”
正是混乱时候,所幸急匆匆赶来的花田拨开一众奴仆,高声叫道:“花主,三姑娘有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