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说到,半仙与青鬼欲入府衙,为守门鬼卒所阻,纠缠之际,恰好阴司乔主簿路过,青鬼大声提醒半仙上前问询,却使鬼兵误认其为刺客,搞得半仙不得不施法自保,岂知这番波折让乔主簿瞧在眼里,又误会半仙是上级视察派出的眼线,一边将他引入府衙带去参加宴会,一边又各种试探意图封口,后来还以崭新道袍相赠,半仙刚将新袍换上,忽然警醒宴会中有难缠之人,正要脱身,那乔主簿却开了宴席大门,正好让半仙与那人对上了眼。
话说半仙正在性急慌忙准备逃跑,谁知乔主簿将宴厅大门一开,却有一人立时盯上了半仙,只见那人眼画丹凤,眸点星辰,锦衣玉束,广袖羽冠,却是一名俊秀青年。那青年此刻身居主位,斜坐在一辆四轮木椅上,浅笑微微,把盏持扇,朱唇玉面潘安貌,儒雅风流宋玉姿,一点泪痣拱日月,三千烦恼脑后抛,真个是神仙人物、凡间几无。
饶是半仙身经百战,老于阵仗,可见了此人,却似那老鼠见着猫儿,浑身僵直,呆立当场。可待他瞧见了那人身后侍立的仆从,更是差点把一对眼珠给惊得蹦了出来。原来那青年身后所立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林山自己,尤其是那一身青色粗布道袍,大小长短,颜色深浅,更是无一不差,唯一不同的是,对面那个“林山”,印堂饱满,脸色红润,比他这真身似乎还要年轻个约莫五六岁的样子,这般两相比较下来,反倒是他本尊,更像是不知哪处小作坊出产的伪劣产品。
那青年见半仙忽然于门口现身,还一副难以置信的窘迫模样,也不惊讶,反而嘴角一翘,又“唰”地将掌中折扇一展,清风送爽,怡然自若。那扇面上龙飞凤舞,乃是半阙《阮郎归》,词曰:
闲栖云垄戏青山,风催倦鸟还。醉梳林壑探幽兰,香撩蝶欲酣。
只听那青年放声笑道:“乔主簿,你识人不明,引狼入室,自己说,该罚几杯!”
此话一出,舞乐齐住,席中众官吏也都停杯置盏,惊愕不已。偌大的厅堂内顿时显得寂然无声,只有无数道目光在那青年身后的“林山”和门口的林山之间飞来飞去。
乔主簿一开门就望见席中还站着个“林山”,早已生疑,又听那青年这般说法,顿时面如白纸,跃开数步,转身就对着半仙斥道:“你这厮好大胆,竟敢乔装打扮,欺骗本官,幸好肖长史目光如炬,及时看破,叫你无处遁形。本官劝你即刻束手就擒,免受天罚之苦!”
半仙心中冷笑:“这官场老油子倒也厉害,明明是自己认错人,连道袍都是你给的,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连捧带踩的,全都叫你给摘得干干净净,真是佩服佩服。”
他“大敌”当前,也顾不上跟这种小角色计较,决定先礼后兵,勉力将面皮凑出个笑脸,对着主位上犹在哂笑的肖长史遥遥施礼道:“不知师……”
“住口!”半仙一句话才到一半,肖长史陡然变色,喝断半仙话头,紧接着掌中折扇一阖,遥指半仙道:“小山,这厮一身酸气,臭不可闻,我看着实在碍眼,你替我给打发了吧。”
“贫道领命,还请主公稍待。”肖长史身后的“小山”略一拱手,淡然作答,随后轻拂袍袖,飘然向门口的半仙行去,其人仪表堂堂,潇洒倜傥,确系仙家风范,相形之下,半仙却是面孔扭曲,嘴角抽搐,弯腰行礼的动作卡在一半,不上不下,行迹猥琐,有如天壤之别,仿佛更坐实了假冒之名。
原本还站在中央发呆的舞娘,见“小山”大踏步径直走来,俱都识趣地退到大厅边上,让出中间一片空旷。两侧筵席中的官吏见状,也都露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犹如在看宴会中的余兴节目,其中更有好事者八卦之心大盛,各自附耳聚首,窃窃私语起来。
“可惜可惜,若非肖长史发话,我刚才就要出手教训这假货了。”
“嘿嘿,你这点微末道行,也敢在肖长史面前献丑?”
“哼,某虽不才,好歹也师出玄门正宗,身具一甲子修为,收拾个骗吃骗喝的散修,何言献丑?”
“嘿嘿,你可别露怯了,你若是玄门正宗,就该知道那位林先生的厉害,有这块道门招牌在此,哪轮得到你来出头?”
“林先生?你说这人冒充的是万军中取妖王首级的林前辈?”
“嘿嘿,不然呢?你以为他是谁?”
“这……我见他一直毕恭毕敬地立于肖长史身后,只当他是个随从,而且擅起边衅的罪名那么大,我还以为……”
“嘿嘿,还以为什么?人家就是有背景有关系,犯了那么大的事儿,也只不过贬到肖长史身边做事而已,若是换了你我,早就给天罚化得形神俱灭了。”
“噤声噤声,尔等职位不高,怎么废话如此之多,难得有此机会见识高手出招,竟然只顾闲聊,真是焚琴煮鹤,不知所谓。”
那两个闲扯的小官,听到领导发话,只得乖乖闭嘴,望向中间。此时“小山”已然走到了大厅中央,面向半仙负手而立,对着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展手道:“道友,请。”
半仙本想先跟肖长史叙叙旧再做计较,想不到那人翻脸比翻书还快,连话都不给说全,就厚着脸皮派那个冒牌货出来打脸了。这分明是仗着有在场坤部官吏见证,逼迫他出手,此时他林山若不给对面一点教训就脱身离去,岂不成了仙界笑柄,以后有何面目在外间行走?
“哼,待我辨明正身,看你这一部长史如何收场。”半仙心头火气,也将袍裾一甩,从门口长驱直入,大大咧咧地站到那“小山”面前。
“厉害了,厉害了,”看热闹的一位官吏兴奋地对旁人小声道:“我还以为这假货要么抱头鼠窜,要么跪地求饶,竟然真的敢下场单挑,怕不是自寻死路,有好戏看喽。”
旁边那人却皱眉道:“不然,此人只身犯险,毫无惧意,这般有恃无恐,我只怕他乃是故意来找林先生寻仇的,实力说不定还在林先生与肖长史之上呢。”
先前那人不屑道:“自从仙界一统,入道修真都得登记入册,哪儿来的那么多隐士高人,再说此乃我坤部地界,我等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还怕他不成?”
“唉,我也是怕万一而已。”
这旁边还在胡乱猜测,中间却早起了变化,只听“小山”当先微笑道:“道友,你远来是客,贫道先让你三招,聊表地主之谊。”
半仙心知这是斗法中常见的攻心之术,强压下胸中翻滚的怒涛,冷然道:“不必了,你那主公是个急性子,见不得这些个繁文缛节,你自攻来便是,贫道若是挪动半步,以后就跟你姓了。”
肖长史此时斜靠在木椅上起哄道:“小山,不用客气,这厮既然不自量力,你就收他这个便宜儿子得了。”
半仙那两道寒冽的目光刹那间直射肖长史,哪知肖长史毫不在意,抬头仰脖,将手中的一杯酒一饮而尽,大笑道:“好酒好酒,来来来,小山快快动手,与本官助兴。”
“小山”闻言果然不再“客气”,微微一笑道:“道友,小心了。”
他话音刚落,就从容上前几步,对着半仙平平推出一掌。这一掌平缓舒展,形如同门切磋喂招,既可说是礼数周全,也可说是没将半仙放在眼里。岂料半仙见这一掌推来,竟是心中一凛,面色微变。原来这一掌虽然看似绵软无力,实则隐含了乾下乾上的卦象在其中,刚猛无匹,力能开山,若是不识货的人遇上,为这掌来势所欺,难免要吃大亏。不过半仙所惊的倒不是这乾卦的威力,而是对面这人,不仅样貌穿着都跟自己昔年毫无二致,连六十四卦真言的功法都能模仿的一般不差。须知这道门六十四卦真言曾一度失传,是他林山历经磨难,才使其重见天日,若说是他的独门绝技,也不为过,如今轻轻巧巧就被对面使将出来,焉得不惊?
半仙脑中还在不断闪过一个个念头,而“小山”这掌虽慢,也已到了半仙胸前,只差数寸便可及身。四周官吏中,眼拙的自然不以为意,一些识货的却忍不住要出声提醒,毕竟地府之中,虽然打死了人可以就地轮回,省下魂魄尸身的运输费用,可这种府衙内的人命案子,不仅要多出许多案牍之劳,还要被上头公示问责,今年的奖金什么的更是要全部泡汤。
“哼,班门弄斧。”半仙不避不让,反而胸膛一挺,硬生生迎上了这掌,但听得噗的一声,这一掌便止住了去势,仿佛这本来就是平平无奇的一击,反而是筵席中的惊呼声更为刺耳。
半仙对这一下浑然不觉,侃侃道:“不过是九二境界的乾卦,焉能伤我,你还有何本事,都使出来吧。”
“小山”未能伤到半仙,也不惊讶,慢慢收回手掌,微笑道:“既如此,那贫道便得罪了。”
他先是向后退了一步,紧接着陡然从原地消失,顷刻间半仙周身砰砰闷响之声连起,间或可以看见“小山”出掌攻击半仙的残影,在半仙前后左右时隐时现,再加上他二人外貌打扮全然一致,乍看之下,好似以半仙为中心,不断有分身从中绽放一般,直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原先还对半仙存有轻慢之心的官吏,此刻都惊骇不已,若是易地而处,且不论“小山”出手的威力,光是咸卦来去无踪之神速,就可令在场绝大部分人望尘莫及,可这般高深莫测的境界,半仙却能在其中气定神闲,以不变应万变,那岂不是说半仙这冒牌货要比真货还要强上数倍。
不过他们却只料对了一半,半仙虽然确是站在中间寸步不移,可绝非是气定神闲那么惬意。他为了以相反卦象消解“小山”连续不断的攻势,早已将六十四卦轮番施展了一遍,心中对“小山”也早没了蔑视之意,自忖道:“此人的六十四卦功夫虽然粗浅,可贵在样样皆通,连单一木灵根这点也与我全然相同,若说是为了冒充我,可算是下了不少苦功了,那臭贼找来这么个天赋异禀之人,却只知搞些促狭苟且的勾当,真是误人子弟!误人子弟!”
他心中厌恶肖长史胡作非为,体内灵气也随之涌动,此时“小山”刚好又打出乾卦,半仙却不再以坤卦化解,反而暗暗掐诀,也以乾卦针锋相对。二人所施卦象虽然一致,然而一个是九二:见龙在田,一个是九五:飞龙在天,高下立见,相撞之下,但见青芒四射,“小山”顿时被反震之力轰得倒飞出去,直撞在门楣之上,才又飘然落地。
“肖竹君,”半仙戟指对肖长史怒道:“胜负已分,你还要玩到什么时候!?”
肖竹君放下喝到一半的酒杯,斜睨了半仙一眼,嗤笑道:“胜负已分?呵呵,莫非你这厮认输了?难怪难怪,遇上这六十四卦诛仙阵,换成我也是要甘拜下风呢。”
“六十四卦诛仙阵!”半仙闻言悚然惊觉,原来他四周地面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小山”踩上了六十四个卦象,各据方位,将他团团围在中央。
此阵需布下六十四个阵位,极难成阵,然而一旦布成,即可集合六十四个卦象之力,合以天地大道,神仙难破,故而敢称诛仙阵。这阵法半仙自己一向也难得用上,更不会料到那“小山”已习得此阵,又兼轻敌自大,一时不察,竟被对手阴了一把。
“糟糕,老猫烧须,竟中了那小子的骄兵之计!”半仙自己的阵法,自然知道厉害,当下不敢托大,也顾不得以后是不是还姓林,急忙全力纵身跃出阵去,因去势强劲,落地之后还滚了几滚,将大理石地板也给撞得四分五裂,弄得衣袍凌乱,一身碎石,可谓是狼狈不堪、颜面尽失。
然而当他撑起上身戒备时,却发现那诛仙阵毫无异动,定睛看去,才觑出那六十四个卦象其实布得似是而非,乃是个冒牌的阵法,当然也就发动不了了。
“哈哈哈……”只听主位上响起放肆的狂笑声,却是肖竹君见半仙这几下连番出糗,惨遭愚弄,大感有趣,直笑得前仰后合,还以扇子连连敲打桌面,几乎要滚到地上。
“你……你……”半仙心知这次又叫这王八蛋占了上风,让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乖露丑,可偏偏这些丑事又都是自己中计所致,找不出借口推诿,一时间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胸口起伏不定,连话都说不出来。
肖竹君眼见半仙快要给气炸的模样,终于止住笑意,伸手在所坐木椅的扶手上轻轻一按,那木椅便嗖地一声滑到半仙身旁,紧接着又展开臂膀勾住还半蹲着的半仙脖子,对一众摸不着头脑的官吏大笑道:“诸位不要惊慌,前不久我派林先生去城中暗访,为怕走漏消息,就用了一个机关傀儡替了他位置,适才林先生暗访回来,就与本官一起合演了一出余兴节目,呵呵,诸位,不知这戏码与那歌舞相比,哪个更合众位心意啊?”
众官听了肖竹君解释,面面相觑,也不知应当如何作答。不一会儿,其中一位女官从座位上起身高声道:“回禀肖长史,那些舞姬姿色平平,乐曲单调乏味,如何比得上肖长史策划的节目这般精彩纷呈、引人入胜,自然是后者更合我等心意。”
“是啊,那六十四卦真言百闻不如一见,确实令我等大开眼界。”
“不错不错,还是斗法更好,歌舞岂能相比。”
“肖长史别出心裁,天下无双。”
“林先生修为深湛,我等望尘莫及。”
“有意思,有意思。”
“我就说嘛……”
“嘿嘿,嘿嘿……”
余下官吏见那女官起了个头,也纷纷附和起来,一时间厅内阿谀奉承之辞不绝于耳。
半仙转头看着肖竹君那一脸享受的表情,小声讥讽道:“不亏是肖长史,真是好手段啊。”
“咦,小山,”肖竹君作出惊讶的表情:“你怎么又生我的气了?是我哪里得罪你了吗?”
“哼,哪里得罪我了,你自己知道,何必装疯卖傻。”
“哎呀,小山,你怎么可以随便冤枉好人,我为了让你在这宴会上出风头,才想出这么好的戏码,你自己给演砸了,怎么可以怪我呢?”
“真是颠倒黑白,你明明是想看我出丑,何来出风头之说?”
肖竹君听了半仙的抱怨,原本还风和日丽的表情,忽然变得冷若冰霜,阴恻恻道:“小山,多年不见,你是不是忘了我的手段了?我若是打定主意叫你出丑,区区六十四卦诛仙阵,难道我真的布不出来吗?”
这几句话中隐隐透出杀气,令半仙毛骨悚然,待他再看向肖竹君,那人却又变回了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对着方才第一个回话的女官高声道:“云妹,我要陪林先生出去走走,你替我好生招待诸位同僚,莫要怠慢。”
待那女官领命之后,肖竹君放开半仙,折扇轻拍手掌,对半仙笑道:“来来来,你我一别经年,难得机缘巧合,于此处重逢,正好可以多亲近亲近。”
这时原本被打飞到门口的“小山”,已经走到肖竹君身后,推着那辆四轮木椅,就向门口走去。
“无耻狗贼,谁要与你亲近!”半仙虽然心中暗骂,不过还是起身整理了一番仪容,跟着二人走向门口。
他们快到门口时,正好乔主簿还杵在那里,他刚才听到肖竹君亲口认下半仙暗访之事,内心早已忐忑不安,如今见到三人经过,只得厚着脸皮作揖道:“下官恭送肖长史、林先生……林先生。”
肖竹君让“小山”先停下轮椅,接着点头道:“老乔,想不到你平时一本正经,对做戏之道倒是颇有心得嘛。”
乔主簿不知肖竹君这话是否另有深意,惶恐不已,一张老脸几乎要哭出来,战战兢兢回话道:“肖长史谬赞,谬赞,下官一向尽忠职守,哪里会做什么戏呢?”
肖竹君呵呵笑道:“哎呀,老乔你何必谦虚呢,刚才你带林先生进来时,也未曾与我事先排练,却能临场发挥,将一番过场走得滴水不漏,我可是对你另眼相看了哦。”
“不不,此乃肖长史领导有方,下官不敢居功,不敢居功。”乔主簿一直保持着弯腰作揖的姿势,额头上汗如雨下,身体都开始微微打颤。
“好了好了,”肖竹君轻摇折扇,不耐烦道:“反正这事儿我心里有数,以后若是有什么封赏,自然少不了你老乔这一份儿的。要说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我就不再耽搁你时间,你快些入席吧。”
乔主簿如蒙大赦,又对三人施了一礼,这才踉踉跄跄向厅中走去。肖竹君看着乔主簿的背影,嘴角微微一翘,便抬手示意,让“小山”继续推着轮椅,和半仙出门而去。正是:
真真假假戏中戏,虚虚实实官上官。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