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小二因吸入裟椤小灵境残留在冥界的灵气，元神出窍，误入灵境，幸得魂魄困于其中的灭苦和尚指点，方得无恙。待他从灭苦那里打听明白这小灵境来历，本以为靠着元神与肉身的灵气感应可轻松归位，不料此法还需通晓灵气运行之法，而灭苦更是言说，若要习得这门功夫，少说也要一年修行，此话犹如晴天霹雳，雷得小二是外焦里嫩。

小二受此打击，一屁股坐倒在地，恨恨地拔着地上青草，四处乱丢道：“若是等上一年，我的身体都放馊了，还不如不回去呢。”

他想到这里，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干，索性向后一躺，摆了个大字，哼哼唧唧起来，也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灭苦见他这般样形，沉吟一会儿方才开口道：“陆施主，须知天无绝人之路，若是等不得一年，老衲还有一法，只是不知陆施主敢否一试？”

“真哒？”小二似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立马又直起身来，可他脑筋一转，刚刚绽开的笑脸又垮了下来，迟疑道：“大师，你刚才不说，现在才讲，难不成，这法子有什么危险吗？”

“正是，”灭苦倒也直言不讳：“此法虽能速成，却如临渊履冰，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形神俱灭。”

他说到最后八个字时，一字一顿，显得极为慎重。

小二听罢咬了咬嘴唇，一时难以定夺，皱眉道：“大师，麻烦你先说说看，这究竟是个什么法子，也好让我仔细想想。”

“老衲之前曾言，这灵境之中灵气浓密，大益吾辈修行。”

“嗯嗯，我记得，说是什么修行一年能比得上外面几十年。”小二本就聪明，经灭苦提醒，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啊，对啦，那原本一年的修行，不就能缩短到一两天了吗？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可灭苦接下来的话语中却殊无喜意：“话虽如此，这般修行却难免要用到这裟椤小灵境中的灵气了。”

“咦，这有什么不好吗？”

“本来也并无不好，然而陆施主之所以深陷此处，便是因为沾了这小灵境的灵气，如若再以此间灵气修行，无异于饮鸩止渴、抱薪救火，纵然能打通任督二脉，也不免泥足深陷，与这灵境融为一体，再难脱身。”

“这……大师先前既然没把话说绝，一定是有补救的办法吧？”

灭苦呵呵笑道：“尊师夸陆施主脑筋活络，果然不假，老衲确有破解之术。”

若是平时被人这么一夸，小二早就喜形于色，不过他此时却高兴不起来，只是追问道：“嗯嗯，那应该怎么破解呢？”

“老衲先助陆施主吸纳此间灵气，用以打通经脉，再以佛法将其抽出化解，放归灵境，如此循环往复，虽借得灵境便利，却非陆施主亲自施为，故而不致灵气在体内郁结。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这般使乖弄巧，原非我正派修行之法，又兼陆施主根基未固，届时难免有魔障妨害，此魔障乃由陆施主心生，老衲也无能为力，倘若陆施主不能明心定性，及时破除，必然走火入魔，轻则前功尽弃，重则魂飞魄散。”

小二倒吸了一口凉气：“嘶——，竟然这么危险？”

“不错，陆施主若是不愿行险，大可以安心随老衲在此修炼一年，尊师道行不浅，或有灵丹妙药保住陆施主肉身不失，也未可知。”

灭苦那两个黑漆漆眼窝，直直对着小二，犹如一对无底洞一般，深浅难料，小二也不知是该一跃而入舍命一搏，还是就此驻足不前听天由命。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长吁了口，抬头道：“大师，我向来胆小，若是换了以前，这么危险的事情，定然是不敢做的。不过我现在这条命，是一个好朋友拼着魂魄粉碎才换来的，原本下个月就要出海去寻找救她的方法，如果因为我贪生怕死，就平白在这里耽搁一年，错过了救她的机会，将来就算我真修成了长生不老，也不过是个老不死的千年王八蛋罢了，倒不如现在死了干净。”

这一个“死”字出口，小二本以为自己魂魄又会像先前那样冒出青气，不觉低头看去，见身体毫无异状，便不再多想。

灭苦赞道：“善哉善哉，施主有如此决心，已是破除了第一道魔障。”

只见小二脸上再无迷惘，在灭苦跟前合掌拜倒：“烦劳大师替小二运行灵气，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灭苦也合十道：“阿弥陀佛，此乃陆施主有缘，老衲不敢居功。还请陆施主安心端坐，摒除杂念，老衲亦会全力施为，襄助陆施主重返人间。”

他二人就此面对面盘腿而坐，小二双手摊开，置于双腿之上，身形笔直，双目紧闭，脸上无悲无喜，灭苦从破袍中缓缓伸出右掌，轻轻按在小二丹田之上，潜心运功。不多时，便有五彩灵光于二人周围环绕隐现，待灵光凝聚成形，又听得远处隆隆之声渐起，周遭事物尽皆扭曲变形，恍惚若波荡水中月，缥缈似风摇镜中花。只听灭苦大喝一声，整个灵境顿时天翻地覆，但见：

千载仙尘一扫空，五行瑞气显神通。

金石迸裂风沙漫，水柱湍流雨雾虹。

火入穹窿烟倒卷，土穿峭壁地横壅。

裟椤双木枯荣换，且看乾坤逆转功。

在灭苦神功催动之下，灵境中的灵气源源不断地汇聚到二人身旁，顺着七窍灌入小二体内，一时间小二只觉肚子里像是有成千上万条泥鳅在钻营翻滚，虽不如上次在师父那里吸气那般头昏脑涨，却另有一番说不出的难受。不过他心意坚定，硬是咬紧牙关，强行忍耐，不一会儿便面孔通红，汗如雨下。

“陆施主，”灭苦出声道：“经络穴位极为脆弱，若纯由外力冲关，难免损伤，请陆施主莫要强闭气门，而应全身放松、因势利导，才可令灵气通行无碍。”

“放松？还……还全身？”小二拼尽全力才忍到此时，没想到还是未令灭苦满意，几乎要哭出来，只得向灭苦讨饶道：“大师，我听……故事里说，那些高手都是这么打通任督二脉的呀，就不能这么将……将就一下吗？我实在……实在受不了了。”

“不可，小说家之言，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若是打通任督二脉如此容易，世间成仙之人岂非多如牛毛？”

小二本已心怯，可一想到敖珮当时迎着千万道青芒而去的情景，一股悍勇之气油然而生，勉力道：“好……好吧，你说的有道理，奶奶地，舍……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放松就放送！”

可他刚试着放松嘴巴，瞬间便觉得口中一凉，仿佛有无数道利刃穿口而过，痛得厉声惨呼起来，若不是腹部有灭苦手掌抵住，早就匍匐在地蜷成一团了。

“陆施主，灵气已过龈交穴，尚需再接再厉。”

“妈呀，才……才过了一个穴位，要不我还是死了算了！”他嘴上虽如此说，却还是强忍着疼痛慢慢放松身体其他部分。

自此之后，洞窟中每隔一会儿便会响起凄号之声，这声音一开始倒还嘹亮，越到后来便越是无力沙哑，到得最后，听来倒如牲畜濒死气绝时的呜咽一般了。

“陆施主，督脉已通，待老衲将灵气抽出化解，便可再接着打通任脉了。”此时灭苦的声音也显得疲惫不堪，早无了先前的从容。

“随……随便吧。”小二脸上满是鼻涕眼泪，靠着一点心气吊着，才未致当场昏厥过去。

待灭苦再行催逼，小二体内的灵气果然不再四处游走，皆向丹田汇聚，顺着灭苦手臂向外涌出。随着灵气抽离，小二好似卸下了浑身重担，说不尽地畅快惬意。他睁眼看去，发现四周景物已然大变，原本洞顶照下的光芒已然为风沙迷雾遮蔽，只能隐隐约约看到远处多了许多土丘，更有点点火星余烬从眼前划过，简直就像是经过了一场大战。更奇怪的是，灭苦身后那两棵大树中，枯萎的树木上，现出了点点嫩绿，反而那棵繁茂的树木，却不知怎么地显出了败像，明明还是翠绿的叶子，竟然开始一片片飘落。

“大师，那两棵树是怎么回事？”小二好奇心起，便想向灭苦讨教，谁知他眼睛刚向下瞟去，险些吓得跳了起来：“大……大师，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原来灭苦原本枯瘦干瘪的身上，竟然裂开了许多道口子，这些裂口深不见底，却无鲜血流出，看起来犹如干尸一般，煞是可怖。

只听灭苦缓缓道：“阿弥陀佛，陆施主莫要惊慌，佛曰：凡所有相，皆为虚妄。汝此刻所见所闻，皆为魔障作祟，不可轻信。陆施主宜明心正意，自可免受心魔迷惑。”

“是这样啊，吓了我一跳。”因之前灭苦提过魔障之事，小二不再迟疑，当下又将双目闭起，清除杂念，再不管外界之事。

可未过多久，小二只觉初入灵境时的气闷之感愈演愈烈，连牙齿也开始跟着痛了起来，他怕再受魔障蛊惑，也不睁眼，便探手往口中摸索，不料轻触之下，忽然从口中掉出几块硬物，他一时着慌，不禁张开双眼去看，发觉手上满是鲜血，那硬物竟是几颗牙齿。

“这……这是……咦！？”小二还来不及多想牙齿的事情，就被身上的其他异变震惊了，原来他的身体明显比以前大了一圈，衣服却未跟着变大，紧紧勒在身上，难怪会觉得气闷。

“大师，我这是……啊！”他虽知道有魔障使坏，可当看到此时的灭苦，依然禁不住心惊胆战。只见灭苦之前身上的裂口不仅没有复原，反而愈加严重，已经有好几块皮肤碎裂剥落，里面显出鲜艳的肉色，看起来好似有什么东西穿着灭苦的人皮一般。

他生怕为魔障夺心，不待灭苦回答，立刻又紧紧闭上双眼，口中不断默念：“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只是他双眼虽闭，却闭不住其他感官，过不多时，他觉着自己的衣服终于绷不住不断长大的身形，崩裂开来，口中的牙齿也一颗颗掉落，长出了新牙，嘴上还毛茸茸的，似是长出了胡须。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他虽还是在默念那几句，声音却开始颤抖。

“小二……小二……”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脑海中渐渐起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小二咽了咽口水，有些胆怯地问道：“你……你是谁？”

“我是你姐姐啊，你忘了吗？”

“哪……哪个姐姐？”

“怎么你现在有好多姐姐吗？”

小二心中一酸：“你是珮姐姐？”

“是我啊。”

“你……你……”小二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不可能，我珮姐姐魂魄已经碎裂，好久都没有跟我说话了，你明明是魔障幻化出来骗我的，我才不信呢。”

“小二，你听我说，我不是魔障，确是敖珮。”

“不信不信，你不是我姐姐！”

“好好好，你不信我是敖珮也可，只是那秃驴没安好心，你若任由他如此运功下去，绝没有好果子吃的。”

“哼，你还说不是魔障所生，才说了几句，就要挑拨我跟大师的关系。”

“唉，你这小子，还是这般不听劝，那我依你，不说那秃驴的不是便罢。”

小二将耳朵捂住道：“我才不管你说什么，总之都是不听。”

只是这声音并非外界所发，他虽掩住耳朵，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小二，我虽未入过灵境，却听长辈提起过，这灵境魂境，虽然看似和外界一般无二，却各有一套违反常理的法则，若是利用得当，不仅于修真大有裨益，甚至还可逆天改命，起死回生。”

小二虽料定这个“敖珮”是魔障假冒，可听到“起死回生”四个字，却还是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只听“敖珮”接着道：“我观此处灵境，那两棵裟椤树，一枯一荣，交替轮回，想来就是佛门裟椤灵境了，我长辈曾说，这灵境能使人返老还童、神奇无比，只是欲行此法，却需童男童女献祭，且施法者寿命越长，所需童男童女越多，实乃损人利己之法。故而彼时多有仙界修士，一俟寿数将尽，便于人间大肆搜刮童子，入此灵境延寿。后来佛门几位圣僧，见此事实在有伤天和，便合力将裟椤灵境的入口毁去，为此还招致那些修士群起报复，以致佛门一脉一度一蹶不振。”

小二听着听着，慢慢就将捂住耳朵的双手放下，心中生起了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忍不住问道：“那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小二，到了此时，你还不懂吗？你便是那献祭的童子呀！”

“不，不会的，灭苦大师之前还救了我，他怎么会害我呢？”

“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他若为了延寿，自然便要救你。”

“可……可我要回去救你魂魄，只能按照灭苦大师说的办法做了呀。”

“小二，我魂魄虽毁，好在还可在你灵枢之内寄宿，短时间内并无大碍，可若是你自身难保，又如何能救得了我？”

“那我该怎么办？”

“为今之计，只有尽量拖延时间，等待你师父……”

“咄！”只听灭苦一声暴喝，硬生生地将“敖珮”后面半句话打断：“陆施主，魔障无孔不入，切莫受其蛊惑！”

这几句话听来中气十足，全无之前苍老嘶哑之感。小二为之一惊，睁眼看去，发现自己对面那个枯瘦老僧踪影全无，现下已经换成了一个身材健硕的中年僧人。

“你是什么人？灭苦大师到哪里去了？”

只听那中年僧人道：“阿弥陀佛，老衲便是灭苦，灭苦便是老衲。”

“可你怎么换了一副模样。”

“陆施主，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副臭皮囊，男也好，女也罢，美也好，丑也罢，少也好，老也罢，百年之后，皆化为冢中枯骨，又有何分别。”

此时小二已将“敖珮”的话信了一半，小心翼翼地问道：“好，我信你就是灭苦大师，大师，对不住，我实在累得不行了，能不能让我休息一下，再接着运功呢？”

灭苦笑道：“陆施主，不是急着回家吗？为何又要半途而废？”

“我……我，对了，我想拉屎，憋不住了，大师放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呵呵，原来如此，人有三急，倒也怪不得你，不过陆施主啊。”

“怎……怎么啦，大师？”

“事到如今，早就由不得你了。”灭苦掌中发力，小二只觉腹部一紧，就像被猛兽咬住一般，如论如何挣扎，再难脱身。

小二心中大惊：“大师，快放了我，我要拉出来了。”

“你若能拉出来便拉吧，老衲绝不嫌弃。”

话说到这个份上，小二知道再扯淡下去也没了意思，索性撕破脸道：“你这臭和尚，我知道了，你想利用这个灵境的法则，用我的寿命补你的寿命。”

“嗯，你知道了又如何？”灭苦已是成竹在胸，早就不把小二放在眼里。

“你，你，你枉为高僧，竟然骗我一个小孩子，真不知羞。”

灭苦不紧不慢道：“咦，奇怪，老衲如何骗你了？”

“你少装蒜，你明明说要送我回去人间，却出尔反尔，套我过来给你施法。”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之前所言，句句属实。”

“那你就送我回去呀！”

“待老衲运功完毕，自会送陆施主回去。”

“等你运功完毕，我早就七老八十，一回去便死了，还回去个屁啊！”

“非也非也，陆施主灵根奇特，又有老衲打通任督二脉，外加名师指点，纵然是百岁之身，只要肯下功夫勤学苦练，正所谓有志者事竟成，未尝不可于修真一途上登峰造极。”

“咦，貌似还挺有道理的，呸，不对，即便如此，你之前也没说这灵境有这般用法，还不是扯谎骗人。”

“老衲只是忘了向陆施主提起罢了，算不得扯谎骗人。”

“你……”小二以为自己已经很无赖了，没想到遇上这个臭和尚，竟然比他还无赖，一时间张大了嘴巴，无言以对。

“陆施主若无异议，老衲便要运功打通任脉了。”

灭苦虽如此问着，手上却不停歇，周遭五行灵气，又渐渐汇聚而来。

小二似乎是觉得脱身无望，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连连向灭苦讨饶道：“呜呜呜，大师，我求你了，送我回去吧，我要是变成糟老头子，莫说小姑娘了，连金大妈这岁数的都看不上我，那我不是一辈子都娶不上媳妇了吗？”

“红尘俗世，男欢女爱，皆为修真大忌，老衲助你早日断了此念，你该感谢老衲才是，何必如此哭哭啼啼。”

小二闻言显得愈加伤心，眼见灵气及身，却毫无办法，唯有在那里放声嚎啕，只是他身形已是七尺男儿，所作所为却还是小孩子那套，显得极为荒诞诡异。

灭苦见小二已然无能为力，点了点头，便准备专心运功。不料小二哭着哭着，忽然破涕为笑，对着灭苦身后大喜道：“啊，师父，你终于来啦，师父救我啊！”

谁知灭苦闻言只是神色稍动，接着头也不回地对着小二道：“你这娃儿倒也有趣，到了此时，还想靠耍些小聪明来消遣老衲。这灵境之中，出入皆由老衲掌控，便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你竟然还想虚言诓我，未免太过小瞧老衲的本事了吧。”

果然小二脸上立刻现出失望的神色，灭苦看在眼中，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可他刚笑到一半，忽然又脸色大变，竟然连小二也顾不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过身去，紧接着噗噗之声连起。但听得灭苦在那里喝道：“哪位道友在那里暗箭伤人，还不快快现身！”

正是：

明枪易躲尚难轻，暗箭难防更需重。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