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娘说茯苓告了假,可能有段日子不能来雪庐了,她同周子衿说完这话,轻轻的挥动手中的蒲扇,专心去观望着正在煎煮着的中药,偶尔有汤药翻滚出的几个药壶,师娘始终不动声色,拿起一旁的毛巾附上盖子,一一打开来,瞧上一眼。师娘做起这些向来从容不迫,没有一丝紧张感,这件事师娘也日复一日的重复,从未有过厌倦。周子衿喜欢呆在师娘身边同她一起煎药,好似时间都跟着慢了下来,心中会跟着一片宁静。
“师娘…茯苓她?”
师娘往药壶中添加草药的手停滞了下,过了一会慢慢的答道
“偶尔想不通时,可以停下来慢慢想,然后…接着走”
师娘虽然这么说,可是周子衿也听的出来,这话中有隐隐担忧在,一个平常活泼好动的孩子突然毫无缘由的变成这样,大家肯定都跟着揪着心。
周子衿决定去找茯苓问清楚,那之后雪庐每日闭诊后都会去到茯苓家中,但都被告知茯苓去了亲戚家,不然就是外出了迟迟不归。
茯苓是家中独女,父母年迈且老实本分,虽是指着种田过日子,节俭在所难免,却从未因此亏待过茯苓半分,捧在手心里,总想将家里最好的都给她。见了周子衿来也格外客气,说茯苓这孩子最近也是犯了毛病,为不知何同雪庐告了那么长时间的假?问了也不说出个缘由,让子衿回去多跟楚师父说些好话,赶明一定带着茯苓上门赔罪。
这一晚周子衿在回雪庐的路上碰到了回家的茯苓,她依然故作冷淡,仿佛从来不想认识过周子衿,若是之前,瞧见有人这样子厌烦自己,周子衿指定绕道而行,躲的远远的,不会去问别人为什么?因为这些人之后并不会和自己有关联,她不会在乎,哪里还会惹自己烦忧?如今这冷漠的人是茯苓,茯苓不是陌生人,一个她能不在意的人,周子衿这几日因为这事心中本就闷的紧,总想问出个究竟,于是先开了口
“茯苓,可以告诉我怎么了吗?”周子衿声音微颤,她害怕茯苓说出的话缘由是自己,更害怕茯苓不说话,就如此冷漠的审视自己。归根结底是怕自己真的惹了她的厌烦。
这不知何时起,又开始在乎别人对她的看法来,是好是坏,无从得知!终究心中不舒坦!
茯苓苍白的脸上始终没有血色,听到她的问话皱了皱清秀的眉宇,也知道这件事今天终究躲避不了,
“子衿姐,其实我很喜欢你,之前的喜欢不是伪装的”
周子衿鼻腔涌上一阵酸涩,默默的点点头。还记得刚来雪庐的时候,茯苓那样可爱喜人,即使自己整日冷清着一张脸,疏冷的性子,茯苓却依旧喜欢靠近她。说到这,茯苓眼眶红了红,好像接下的话难以启齿,呼的舒了口气,目光闪躲
“慢慢的我开始羡慕你,再后来却慢慢的讨厌你了”
周子衿听到这里,琉璃的眸子动了动,心还是被刺痛了,出口的声音也发着紧,小声问
“为什么?”
茯苓咬咬嘴唇,使劲的摇摇头
“不知道,这些天想了想,大概是生了嫉妒之心。我觉得子衿姐太特殊了,喜欢你,我觉得子衿姐做任何事都非常努力上进,羡慕你,慢慢发现子衿姐你拥有的一切都太好了,好到让人心生妒忌......你曾经认真的去追过你的梦想,有那么多爱你的人,你身边的所有人好像无论你想做什么,只需说一声,他们都会肯定你,理解你,支持你......”
稍稍停了一会儿,茯苓望向她的眼中全是泪水,艰难的继续说
“我…我也不知是哪一天起将自己和你做了对比,却发现我活了这么久什么都没有”
“有许多人爱你”
茯苓听了,无奈的般扬起嘴角使劲的点着头
“对啊,是的,可是你知道吗?我的父母,从小到大不会问我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因为他们已经把所有准备好的东西全塞过来了,我没学会筛选,只会全部接受。子衿姐,其实我根本不喜欢中医,可是村上的人都说,农村的丫头这么好的出路上哪里再去找,我那年迈的父母听说了,好生劝说我,说能进雪庐是多光荣的事情,怎么办啊,我家里并不富裕,我想着要孝顺,要懂事,乖乖的遵从是我唯一知道的报答方法,你说若是我学成了,大概别人也会说:瞧瞧她的父母多有先见之名,这些与我却好像毫无关系。我就只能感谢了对吧?我没有任何功,也没人看见我吃过的苦。而子衿姐每次都能轻而易举的得到褒奖还有赞扬.....”
周子衿无言的望着茯苓,她原本那张天真无邪的面孔之下有迷茫,更多的还是不甘。
“还有,你们都说石奎是个好人,他喜欢我,对我千依百顺,我就要想着:你看啊,他那么好的人,对我如此好,我不能辜负他。子衿姐,我一定要回报要喜欢他才是正确是吧?”
“......”
“我从子衿姐身上看到了人生的所有可能,可是到我这里人生就一种可能,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再这样下去,就只剩一眼就可以看到死的绝望,我顿时觉得厌恶透了,我害怕了,你到底知道吗?”
“我们……”
周子衿一时语塞,她从来是知道的,别人口中的那些希冀,或者他们口中的理所应当。所谓都是为了你好,其实都可能成了无声的伤害。对于现在的茯苓来说,周子衿再说什么都是错,她说什么都只会加重茯苓的防卫心思,也都可能被曲解。
“还有你的一句现在也用不上的那些送我的包包,漂亮的衣裳,……如今看来更加讽刺了,时不时会刺痛我的双眼,那些现在只会更提醒着我的没用”茯苓哭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下
“对不起,我…”周子衿声音沙哑,她还是做了那个无声伤害茯苓的人,她的不经意,没多想,在茯苓那里已经变成了施舍。没等周子衿解释,茯苓打断了她的话
“对!子衿姐你当然不会这么想,可是怎么办,我却想了,我就是想太多了,我就只配得到别人强加给我或者施舍给我的东西吗?然后我还要装着感恩戴德对吧,你知道那是什么感受吗?”
在周子衿心中,茯苓只是天真可爱,无忧无虑,她从未想过这样的人内心掩饰着如此的苦痛,而这些全部来自身边的人。
“既然不是我所想,也不是我想要的,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吗?”茯苓抱着头颅,宣泄着自己的不满,说完向后退出几步,双肩跟着颤抖起来
“现在我想是时候拒绝了,我想学会选择,结果所有的事都成了我的不对,我难道没有资格去追求我的梦想?我想让你们看到我,我想做我喜欢的事,追求我想要的一切,而不是一个傀儡一般的人,可身边的人都说我病了,魔怔了?子衿姐,可笑吗?”
周子衿心疼的朝她迈出几步,可瞧见她蜷缩着痛苦的样子,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
她只听到茯苓说的最后一句话
“子衿姐,不管是知一村还是雪庐我都找不到,这里没有我的梦想”
“……”
接着茯苓越过周子衿,头也不回的走了,前所未有的冰冷,没有任何留恋不舍。
从茯苓家回雪庐的那条小路很黑,不下心会踩进坑洼的地方,周子衿走着走着,长长吁出一口气,在原地静立了好一会,然后慢慢蹲下身子,头颅埋进腿间,一旁紧握的手突然松开了
为什么啊?现在越想握紧的东西,反而会越握不住了呢?
之后的许多天,茯苓的事一直困扰着周子衿,她总有些坐立不安,食之无味,再次收拾东西时才从布袋中拿出三师兄交给自己的信件,竟将这事抛到脑后了。
雪庐的梨花树下,周子衿将遇见三师兄的事情同二哥说了一遍,又将那封信件递了过去,想是突然接到消失了这么久师弟的来信,二哥有惊讶,更多的是怀念,拆开之后那信看了许久。放下那封信后,又看了眼正在饮茶的周子衿
“十一,老三见了你应该很震惊吧?”
周子衿点点头,二哥叹息着起了身将手臂背到身后去,抬头看了看天上那轮明月,继续说
“是啊,他当年是因为小五的事离开的,过去了这么些年,该放下人的都放下了,即使放不下,也是带着这份哀思,继续生活下去,现在看来,只有他一个人依旧不能释怀”
想到三师兄那张温和却忧伤的面容,周子衿问
“二哥,五师姐她……”
常山听了转过身,脸上略过一丝痛色
“是一场意外,那时雪庐有位病人需要一味草药,本不是什么珍惜药草,老三说自己可以去后山采,那几日阴雨不断,小五不放心便一起跟了过去,说是可以互相照应。进山后,是小五先发现的药材,却在采到药的时候一脚踩空,人从山上摔了下去,当时就昏迷不醒,老三那时设法做了急救,依然没能救回来,等人背回来的时候小五已经没了”
怪不得三师兄见了她虽然欣喜,却总是带着歉意。如此看来,他应是责怪是自己害了五师姐,所以自责歉疚,悔恨至今。
“老三根本没法接受小五就那样走了,后事处理完,他也因此病了一个多月,可是清醒后开始质疑自己的医术,质疑身边的一切,说是这十多年的寒窗苦读最后却是全无用处”
“有一日老三突然发狂将房间内的医书全都撕碎,师父赠与的药箱也砸的一干二净。师父为此责骂,师娘更是悲痛,那时候的老三全然看不见听不见,梦呓般说自己所学的东西都是假的,连心爱之人都救不了,还能指望这所谓一身本事去拯救谁?三先生?哈哈哈,虚假无比的学识医术,要来有何用?师父刚失了爱女,又见老三这副模样更为痛心,骂也骂了,罚也罚了,可老三那段时间就像患了魔怔一般,每天都与永无休止的师父争吵着。有一天他竟然疯魔到去祠堂辱骂起了先师,师父自是气不过,那一日便将他逐出了雪庐”
“师娘当然护着,劝说着让跪在雨中的老三去外面躲几天,都冷静一下,等师父气消了再回来,可是他却在那天消失了,消失在知一村,人间蒸发了一样,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师父自此之后说当是没收过这个孽徒,让他出去自生自灭,可师娘舍不得,在外面寻了好些日子,最后才确定,老三真的走了,那样决绝,他不要这里了。这一走二十多年一次也没回过,期间也不曾和任何人联络过”
常山坐回石凳上,再拿起那封信看了看,叹息道
“没想到,他学了西医,成了一名外科医生,他还是将对小五的遗憾背在心头追悔了半生啊。”
周子衿听了一个人的久远的故事,这两个人对自己来说陌生却熟悉,三师兄另她心生同情,五师姐更让她感到惋惜,周子衿想着默默的为二哥添上一盏新茶,问
“二哥想过离开雪庐吗?”
常山饮下茶水,耿直的脸上微微一怔,摇摇头
“或许是我愚钝,也太过平庸,从年少到现在,所思所想所念全在这里,世界那样大,要去哪里啊?哪里都没有雪庐能让我心安!”
二哥虽这样说,可周子衿知道,雪庐少不了二哥,他是师父信任和依赖的徒弟,是七哥续断的坚实依靠,七哥经常说他还有许多不足,需要二哥的指点,现在石奎已经熟悉中药房的事物,但依旧会时不时呼唤二哥。这样一个平时沉默只是默默做事的人,不知不觉中成了大家心中不可或缺的人。
“十一啊,留下的人有割舍不下的东西,想走的人还有没有完成的梦想,或者希冀?不管如何选择都是别人的事情,你阻止不了。这世间的一切看似坚固的东西,实则都无比脆弱,我们能做的只是珍惜着还未流走的一切吧?!”
“......”
“生老病死,无法左右。更何况浮世繁华,欲望金钱。人所求不同而已”
二哥说,当年三师兄离开了知一村和雪庐,他那时也曾伤心过,埋怨过,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明明是一起说过要在雪庐好好一起走下去,明明说过你做好三先生,我会好好管理药房,可是是他抛弃这些的……后来,心中只祈祷着老三能好好在这个世界一处活着就好,其他别无所求。雪庐他守护着就好。
……
这天周子衿很早回了桃林,沿着小道漫不经心的往家中走,抬了头却发现一个男孩爬上了桃树,是桃树林中最矮的那颗,只见他踩在树杈中间,颤巍巍手臂伸的老长去摘树枝上的毛桃子,那可是刚脱花蒂不久的桃果子,摘下后顺手丢去地上,在树下还有两个男孩,撅起屁股一个个捡拾。周子衿环抱起双手,面带笑容悄悄倚去身后的桃树干上,原来是来偷桃子的捣蛋鬼们。
过了好一会儿,只见那孩子从树杈上跳了下来,落地不稳,直直的摔去地上,毫不在意的起身拍拍身上泥土,嬉笑着从另一个孩子手中接过些小桃子,开口说
“我们走”
三个孩子好似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瞧着格外兴奋,捧着收获颇丰的成果朝周子衿这边走来,见了还有人在着实吓了一跳,赶紧将黑乎乎的小手都藏去身后,爬树的那个男孩昂起圆圆的小脑袋,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率先张口
“你是何人?”
周子衿抱着双臂,佯装严肃,一步步朝他们走近,另外两个稍小的孩子胆怯的依偎在他身边慢慢向后退,这样看来,这孩子是三人中的老大没错了。周子衿细声问
“你们又是谁?”
“我是王大虎”领头的孩子紧皱着小小眉头,扬起小拳头,以此来表示自己的“凶狠”,这时他的左手边探出一张同那大虎长的格外相似的脑袋,声音绵绵的
“我是王小虎”
“他是我弟弟”果然是兄弟,长的一对圆头圆脑,模样很是可爱机灵,周子衿再往大虎右手边看了看
“你呢?你是谁”周子衿记得他,是那日在老槐树下睡着的那个男孩,依旧穿的那天的衣服,大虎和小虎都将摘下的桃子藏去身后,可唯独他依旧捧在身前,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紧紧盯着周子衿,瘦弱的身子缩在一起,虽说想吓吓这几个淘气包,周子衿还是蹲下来,这样视线可以与他们平齐
“我啊,是这桃林的主人”
大虎听了瞪大了他的眼睛,不相信的上下打量她一番,再次奶声奶气的开了口
“骗人,奶奶说了,桃林中住着的是巫婆”
“哈…..”周子衿皱皱鼻子,这时又听到一声软绵绵的声音
“哥哥错了,是仙子,住着桃花仙子”
为何给小孩子讲故事非要两个版本,可是周子衿也终于了解到,自己在外人心中现在是何种样子了,神不神,鬼不鬼的,如今连人都没得做喽。
“是巫婆,巫婆有魔法,所以桃林会开花,会结果子”
“明明是仙子的仙法”
周子衿托着脸颊,听着两只来自小老虎的争吵,再看去一旁一直沉默的孩子,自始至终不曾说过一句话,那双眼睛,只是盯着周子衿出神,对他更好奇了
“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那孩子警惕的看着她,身旁的大虎转了转眼珠,立刻开始行动起来,丢下手中的桃子,小手抓住两边人,拔腿就跑跑起来,周子衿在身后喊道
“那桃子不可以多吃哦,会坏肚子的”
大虎转过头,朝周子衿吐了吐舌头,拉着小虎继续朝桃林外跑,可是那男孩却捧着桃子站在原地,刚才大虎拉他时他却没有选择跟上去
“你为何不跑?”
他瞧着依旧有些忐忑,又像下定决心一般往周子衿身前走了几步,双手捧起桃子开了口
“这些不是偷摘的,是它自己掉下来的,我可以带走吗?”
周子衿看了看他手中的桃子,都有虫子咬过的痕迹,从他手中接过来,慢慢解释起来
“现在还不是吃它的时候,现在这种果子吃多了肚子会痛的”男孩迟疑的看了看那些被周子衿丢去地上的果子,小脸顿时全皱到一起了,看去周子衿的眼神也满是恳求,摇摇头接着说
“没关系”
周子衿见他的盯着恋恋不舍的盯着地上的桃子出神,瞧着于心不忍,起身踮着脚从一旁的树上摘下许多没有虫害的新鲜小桃,放去他手里
“不能多吃哦。不过你相信我是桃林的主人,不是巫婆,也不是仙子”
他望着手中那些桃果子眨眨眼睛
“我在这里见过你”
周子衿笑了起来,是啊,他们见过
“那你一定就是守护桃林的人没错”说完那孩子捧着桃子跑远了。
他这么小怎么知道守护这个词啊,不过用的很是贴切,就像二哥选择守护雪庐,她心中除了雪庐之外也有桃林要守护,这里有她的满心期待,丢不下的童年,许多许多割舍不下的人和事……
可是若是一个人走远了,有一天回头看看,会不会痛惜自己亲手丢掉过拥有的这些呢?那些还未流走的一切,又有多少留的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