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闷热,总让人疲懒了些。蝉鸣阵阵,似也不耐的很。
阿元近日一直想着穆青婉的话,好似抓住了些头绪,又转瞬便没了,兀自出着神……
“小姐,小姐,你快看——”阿霜手里拿着封信,脸上红扑扑的,鼻尖儿还冒着汗,“小姐,是太爷写来的!廖飞送来时,说廖光陪着太爷,过几日便回京了。”
阿元有一丝惊诧,细长凤眼里却似有了光,嘴角微微上扬,忙拆开信封:……元元儿莫忧,自古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死生之事,自有定数,不过就是早晚罢了。是非曲直,终有大白之日。你自幼多思,切不可自己走进死胡同。吾儿莫怕,外祖不日便归,切记膳食须按时,若心中郁气难抒,不妨练字抚琴,锤炼心境……
阿霜见自家小姐一直盯着信末,忽得一滴泪晕开在纸上,氤氲着悲伤……
“小姐……”阿霜想安慰安慰自家小姐,却忽得不知如何开口。
“阿霜,你们先都出去吧,我想静静。”阿元垂头哑声说道。
……
阿元抚了抚湿透的一角,将信轻轻折好,重新装回了信封。阿元丧母,外祖同样丧女,白发人送黑发人,她怎能让一个悲伤的老人忍着痛来安慰自己,实在有愧。
阿元背上的伤已经全部结痂,有的血痂已经脱落了,新肉尚在重生,她怎能故步自封在这里。一时间想通了许多,阿元呼出压在心头的一口浊气,想到,确实该静静心,理一理思绪了。
待收拾好心情,便叫阿霜取来了陪伴自己五载有余的南阁琴,师傅相赠,理当好生养护,不可落灰,不可蒙尘。
阿元于琴一道,素有天赋,又师从沂南居士,琴技造诣非凡。沂南居士曾赞:阿元琴声中蕴自然天地灵气,有洗涤沉尘之力。学琴一载,沂南居士言:“阿元可出师矣。”又将陪伴自己半生的南阁琴赠予爱徒。
据闻,沂南居士此生不收女弟子,亡妻所留之南阁琴从不离身,亦不踏出沂南地界半步,坊间士林曾有传言,沂南居士琴音起,百鸟相喝恐来迟。当年太后未薨时,喜听琴,曾多次相请,却遭拒,后无奈,亲自动身前往沂南听一曲,曲罢,曾言“天下无琴,余生无音。”
此时的觅园,蝉鸣渐消,树静风止。
明明天儿热得很,可沐浴着琴音,却仿似探得竹林深处的潺潺流水声,林海涛涛里的一声虫鸣,何谓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想来感觉也就是如此了罢。
院墙外,那人一身白衣,折扇合于身后,摇头轻笑:“小师妹,没想到在这儿寻到了你,枉我找的这般费力。”说着挥开折扇,迈步离去。
无人看见那一抹白色衣角翩翩,琴声掩下了那人腰间清脆的环佩声。
……
宋府后院东南角有一虹阁,临池而立。
宋晴坐于石凳,双手轻抚着石桌上的古琴,微微有些紧张,先生晚归了,许久不曾见。
待抬头看着绿丛中缓缓而出的白衣,一瞬想撤回视线,却又不知为何,有些移不开。
随身丫鬟阿碧想提醒一下,轻咳了两声,却也不见宋晴回应,眼里有些急,这……得告诉姨娘吧?
宋晴看着这人,他腰间缀着的还是那块镂空的翡翠玉佩,似乎从没见他换过。
“先生。”宋晴低着头,眼神微闪,侧着福了福身子。
吴攸打开扇子轻笑了一声,“我许久未归,你可有落下?”
“先生虽不在,然学生日日练琴,未敢落下,可要我弹一曲?”宋晴轻瞄了一眼,又马上低下了头,掩下眼底的期盼与希冀。
“哈哈哈,这倒不用了,今日已饱耳福。”宋晴忍不住悄悄地打量,她从未见过先生笑得如此轻快,眼中竟还有一丝宠溺。心情忽得有些低落了。
“何人能让先生一饱耳福,学生也想见识见识。”宋晴袖中的双手紧扣,问道。
吴攸眼波温润,眼底藏着一抹他都不曾发觉的纵容,回道:“论琴技,我不及她一半。她若愿意,你自能听到。可她这人,懒得很。”说罢,似又想到些什么,轻笑了一声。
宋晴低着头,心里不快,暗想,这人是男是女?若是男子,先生这般明月清风之人,断不会是!倘若是女子,不!不会的!却连自己都没注意到双手微微颤动,透露着不安。
阿碧见自家小姐这个样子,越发觉得,二小姐怕是……阿朱姐姐可知道?
“我今日来,只为和你说一声,往后我就不来了。你琴技尚可,只需时日磨练,我着实无甚可教了。”吴攸合了扇,准备离去。
“先生,这是为何?学生自认琴技还担不得如此评价。”宋晴有些着急,快走两步出声问道。
吴攸未曾转身,只冷冷回道:“你既唤我一声先生,便把你的心思收收。何况,我从不诓人,我既如此说,你又何必藏拙,人活着,还是真实些的好。”说罢,大步离去。
宋晴看着吴攸决然离开的背影,心里有些慌,先生他都知道了,原来先生早就知道了。
抚着琴弦的手颤得有些厉害,眼中的泪终是忍不住落了下来……
身旁侯着的阿碧身形微颤,眼底的有些慌张。
清水院。
“姨娘,听那丫头说,今日大小姐的外祖来信了,倒是不知说了些什么,后来大小姐弹了琴。”琴音堪绝,风静蝉喑,尤胜二小姐的琴艺先生。
赫嬷嬷听过那个琴艺先生弹琴,虽不懂其间起承转合,却也知此人琴艺高超。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隐下了那句,怕是那丫头言过其实吧?也许是单纯觉得夫人那般的人,有这样的女儿,也不足为奇……
“帝师…”姚静敛了敛眉,“怕是得快些了。”
片刻后,姚静又说:“派人去问问老爷今晚歇哪儿。”
赫嬷嬷应声出去了。
……
却说宋戊郢这些日子,一直休在外院书房,姚姨娘多次派人来问,他也不曾去后院。
一想起那日,阿元倔强不甘的眼神,鲜血淋漓的脊背,都像在控诉着他不配为人父。藤鞭打人极痛,何况当时自己气怒当头,下手不轻,一定伤得很重。
后来他还是去了承恩侯府,带着重礼,对着早已没落的侯府主人,低声下气,说了很长时间,亲自退了亲事。
也不知道她伤得怎么样了,请的哪个大夫,小时候那么害怕喝药,如今…还怕不怕?
他还记得阿元刚出生时软乎乎的小手,脸廓像他,只一双眼睛却像足了封氏,细长细长的,眼瞳又黑又亮,看着人的时候,心都软了。
那孩子不像别的孩子,似乎从来不怕人,总是直直地盯着人的眼睛,像是能看透人心。
阿元小时候很依赖母亲,却从不会像晴姐儿黎哥儿那样摇着他的手,一声声唤着爹爹,管他要糖吃,每一次,她都站在旁边静静看着,眼里有些淡漠,像是戏外之人,毫不关己。
而他碍于那不知所谓的父亲的脸面,从不曾低下身,问一句,阿元可也要?
其实,他很想抱抱她,抱抱那个,像极了封氏的女儿,那个他们唯一的孩子……
宋戊郢扶着额头,有些头痛,他也不知从何时起,和那孩子越行越远。
她开蒙早,四五岁便会写字,那时候还会拿着自己写的大字,躲开婆子,偷偷跑来前院书房,一双凤眼儿里闪着光:“爹爹,元姐儿写的大字怎么样?母亲说,我写的还差的厉害。”说着蹙着眉,耷拉下脑袋。
封氏自幼受帝师教养,字也得帝师神韵,相比之下,阿元的字确实差的厉害,只她那般大的孩子却也能写近千个字了,黎哥儿四五岁时,识的字远没有阿元会写的字多。
从什么时候呢,那孩子再没来找过他,他时常抬头,却再没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推开他的书房门,逆着光,跑到他身旁,唤声爹爹。
宋戊郢觉得胸口有些闷,起身走到书架旁,抽出那张泛黄的纸,没有人知道,在他满架经史子集的书中,夹着一个小孩儿稚嫩的笔迹。
她倔得太像她的母亲了,懒懒散散,却长了一身刺,一身傲骨头,一身倔脾气。
其实他也不相信封氏不守妇道,可那封信彻底击溃了他的理智,他可以接受封氏心里有人,却绝不能接受她要离开,还是去找那个人。
只是没想到,她那么决绝,决绝地放下阿元,放下,他们的家……
他,是不是做错了,如果当时自己装作不知,是不是还有可能留下她……
宋戊郢没控制住手下的力气,那张大字,皱得有些厉害。
“老爷——”来福在门外唤了声。
宋戊郢回了神,赶紧抚平那张纸,又夹到书里,插入书架。
“进来——”
“姚姨娘派丫头来问,您今天还歇在外院吗?”来福见老爷脸色不太好,小心地问道。
宋戊郢想了片刻,才回道:“去内院吧。”其实他想去看看阿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