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在座的都是教养颇好的朝臣家眷，自是懂得谨言慎行，然而，本是落针可闻的大殿之上，一时却响起了几道明显的抽气声，高云阳浑不在意落在自己身上的数道探究目光，依旧皱着眉头怒目看着阿元，颇有一种父母训斥不成器儿女的架势。

宋晴望了一眼高云阳的背影，蓦地低下头，不叫众人看见自己眼里的惊慌之色，只是，僵直无措的身形却实在逃不过众人的眼睛。

封媞见这位传言中素来不屑与人交流的云阳殿下自进殿便为宋元出头，甚至，对着上座的良妃都不曾投过一个眼神，不曾行过一礼，眸色微黯，脸上浮起一瞬的阴翳。

阿元微怔，脑海中飞速浮现过很多种可能性，然而面上却不显。

众人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流转，只见这宋家大小姐赶紧起身福了一礼，回道：“回殿下，阿元先前并不知妹妹也拿有宴帖，想来是阿元的疏忽，还要多谢赵姑娘对妹妹的照顾。”

说是回殿下，然而却是在向众人说明，不过一句话，便道明了缘由，众人看向宋晴和赵锦绣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兴味，想来宋家这位小姐本是没有宴帖，无缘进宫，并非是这大小姐不带，而是不能带啊……这赵家锦绣又亲自拿了宴帖将这小姐带进了宫，恐怕就是冲着这宋家大小姐来的，只不过若是论起其中原因，再想着良妃娘娘先前的做派，倒是也能猜出几分……不过就不知道宋家这位小姐进宫前知不知道赵家锦绣的算盘了。

众人正各自在心中评量着几人，却又在听到这话后，眼神一直，一阵惊愕。

“阿元在外许久，还不甚熟悉京中的还嘴之道，日后定好生研习，不负殿下今日教诲。”阿元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确实是个感激夫子的好学生模样，只是，却不得不感慨一句，果然有其夫子必有其学生。若是帝师封岳陵在此，只怕还要哈哈大笑几声，不愧是他带大的孩子啊……

众人深觉今日宫宴，自己先前所受的教养受到了挑战。

“瞧你对着本公主，倒是伶牙俐齿得很，怎的对着别人就怜香惜玉？”高云阳哼笑一声，分辨不清是喜是怒。

“阿元不敢。”阿元平静回道。

高云阳去突然大笑道：“你可不能不敢啊！你若也不敢，那本公主可真就算是可怜至极了……”分明在旁若无人地大笑，却依旧掩不住言语之间的寂寥。

明明生来富贵，却也仿佛生来负罪。

笑声渐收，大殿里顿时一片死寂，不顾良妃早已沉下的神色，高云阳眼底一片讥诮，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别人，声音沉冷：“还嘴算什么，不被人欺负才是正理！若再有人欺负你，你还是笨得护不住自己的话，你就仗着本公主的名儿欺负回去！若是欺负你的人不服，那就让她，来找本宫！”

高云阳一身的飒然气场，说着这话时，锋锐的目光缓缓扫过大殿，顿时震得殿上众人一阵心悸，双目最终定在赵锦绣有些苍白的美丽面容之上，眉宇之间的凛然，竟比上首的良妃都压迫人心。

“云阳——”良妃面上沉沉，话音却依旧温柔：“不过小女儿之言，也值当你端出公主架子？”

语调虽温柔，可这一字一眼都像开锋的利刃，所幸这锋刃见惯了，早就伤不到她。

“母妃此言差矣，小女儿之言都这般诛心了，难道还不该管管？怎么说，儿臣也是她的表姐呢，实在不忍心将她捧得太高了……”高云阳看着赵锦绣，倏尔一笑，没有半分温度：“锦绣，你说呢……”

赵锦绣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若同意表姐之言，姑母又会怎么想，若顺着姑母，自己也能下来台，可是却会得罪表姐……别人或许不知，可她从幼时便与姑母十分亲近，因而也时常进宫，若不是那次她贪玩儿走丢，怎么会亲眼见到皇上对表姐的纵容，只怕连姑母都不清楚表姐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比起表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还没有那个胆子得罪表姐，却也不能失了姑母的恩宠，她该怎么办啊……

赵锦绣突然有些后悔之前的决定，这宋元何时与表姐交好？她竟丝毫不知，陷入如今这步田地，往前是错，往后也是错，回应是错，不回应也是错……此时赵锦绣涂了口脂的嘴唇都微微发白，一身金玉仿似褪了色，根本无暇再顾及身后的宋晴……

见赵锦绣失了先前的盛气凌人，不敢抬头的模样，高云阳冷哼一声，掉转过头，平静地看向良妃：“母妃，今日这宴早些开如何？团圆之夜，合该一家团圆才是……”

良妃不动声色，看着高云阳的眼神仿似带着探究和警告，“有大家，才有小家……不过云阳说的也对，早些开也好，母妃这便着人去趟勤政殿……”

众人不曾看清良妃幽深的目光，只听着良妃语气和缓，言语间有了笑意，只当这一篇儿便就此翻过……而对着良妃的高云阳不过牵了牵一侧的嘴角，眼底意味不明……

及至开宴，宋晴都跟在阿元身边，仿佛被吓得不轻，头都不曾抬起来过……

阿元也没再出声，转眼看向上席的云阳公主，不过片刻，便自饮自酌了三大杯，虽说女席上多是果酒，可她面前的分明是宫廷御酒金瑰酿，相对果酒，酒性烈了些。

宫里前一日便已经布置好了中秋佳节的明灯，此时已经次第亮起，照着宴席之下的池塘波光凌凌，白色的灯罩，挡住了烛火透出的微黄，清白的灯光映在水里，倒似圆月已然入水，清风微拂，一瞬荡开数道银白流光，像是扑棱棱游曳在水面的鱼。

人间月儿圆，天上月儿圆……

宴席中间，宋晴似是有些不舒服，“长姐，晴儿有些难受，出去透透气，片刻便回来……”

阿元见宋晴面色微微发白，只道：“莫要多言，早去早回。”

宋晴点头，避开了宴席。直到扶着池塘边的白石栏杆，才觉得自己有了呼吸，今日殿上的情形，就像明晃晃甩在她脸上的巴掌，一瞬间，她在那金碧辉煌的大殿里仿佛毫无容身之地，原来赵锦绣是想借她羞辱宋元……

宋晴冷哼一声，抿着的双唇却开始微微颤抖，呜咽声在喉咙里几番回转，终究打破了此处的寂静，羞辱了的哪里是宋元……

不远处的人听到声响微一皱眉，“去看看是何人。”

不过几息便回到凉亭的人道，“宫女说，是宋家小姐。”

坐在桌前的人突然眼里飞过一道流光，“宋家？”

“是！”

那人竟是缓缓起身，脸上不知何时挂起一抹笑意。

宋家小姐，一曲扬名的宋家小姐？不知道身边带的哪个丫鬟。

“殿下……”身后的属下出言阻止。

安王一抬手，斜了一眼示意噤声，便独自迈步走向了在栏杆处啜泣的宋家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