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八章(1 / 1)荒诞的土壤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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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成江从苍蝇的“狂欢盛宴”变成了小坟堆,施成川站在坟堆旁边,那半圆的坟堆看着像个包谷面的馒头,看了一会儿他觉得还不放心,随即又在那“馒头”周围用拢了些土围成四四方方的一圈,找来些枯树枝插在那一圈土棱子上,总算是像个体面的坟堆了。

那日施成江的妻子很晚才回来,自然是没挖到野菜,得知自己男人死了,埋了,她歪着嘴大哭了一场,哭完便爬到施成江躺过的土炕上睡去了,第二日去了那小坟堆前站了一会儿。那天的阳光依然是炙热的,烤得大地都要冒烟了一样,也没有“吱吱”的蛐蛐叫了,放眼望去,田埂依然还在,那些偶然存活下来的豌豆耷拉在田里,枯黄与浅绿相间,颜色倒是和谐。阳光下面自然也有稀稀疏疏散布的小坟堆,偶有挑着木桶一晃一晃挪着步子去队里的“大窖”打水的男人女人,有弓着腰杵在没了庄稼的田里刨食的看不出年龄辨不明性别的人。她在坟头站得乏了,便一摇一晃地回去了,好在这坟离家不远。

施成江死了没几日,嫂子怀里抱着的小侄子跟着一起去了,大人饿了这些日子,还哪里有奶水给他吃,吃不到他娘的奶他就扯着嗓子哭,起初喂点水给他,他还是哭,做娘的没了辙便拿了那黑乎乎的“麦衣汤”灌倒了孩子嘴里,这一灌他彻底不哭了,呛了几声扑腾着断了气。弟弟施成海和大侄子栓柱也同之前的施成江一样屁股上总是流出来奇怪的液体,似乎是黄黄的却又泛着乌,那些东西粘在衣服上、炕上到处都是。苍蝇们像采完蜜返回蜂巢的蜜蜂一样团在他们的屁股周围,爬在他们的屁股上,身上。起初他们也总是哭,扯着嗓子哭,那哑哑的哭声揪得人心疼,哭到没力气了瘫在地上瘫一会儿又接着哭,后来那哭声越来越小,慢慢没了。父亲躺在炕上没两天便开始抽搐了,他眼睛奇怪地瞪大,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就像当初队里杀羊时一样的声音和表情,他喉咙里咕哝着,挣扎着,没多久便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母亲躺在父亲的旁边侧着脸看着父亲,母亲没有扑簌着眼泪了,她只是看着父亲挣扎,随即又把脸转过去。母亲已经没有力气从炕上爬起来去烧麦衣了,躺在炕上便是在等着像父亲那样的日子到来吧。

小侄子没了气,嫂子在哥哥施成江的小坟堆旁边爮了小坑把他埋了,埋了以后她又在那一大一小那个土堆前坐了许久,肩膀一抖一抖的哭了许久。按照习惯,未成家无后代的男子是不能埋葬的,因为没人祭拜他们,魂魄也无所托付,就像人间的流浪者一样,于是他们便会缠着别人的子孙后代,所以这些人不能被埋葬。可是这个光景怕什么呢,埋了他又能缠着谁呢,缠着就缠着罢。

“二进啊,嫂子要走了,饿得慌。”嫂子说这话的时候,栓柱和弟弟施成海也不再扯着嗓子哭,他们声音很小地闷哼着,小到都能被苍蝇嗡嗡的声音遮没了,只是能看到胸口一起一伏地出着气。

“二进,我和你一起,把大埋到近一点的,咱们现在能看到的那块地里吧!”

“二进,埋了大以后我就要走了。”

“去哪里还不知道,只是要走了。”

“二进,你也走吧。”

“嫂子没办法带着你。”

“二进,你也走吧。”

“哪里能活下去就去哪里吧。”

“走吧。”

父亲也变成了和哥哥一样的小坟堆,只是在不同的田地里,施成川还是找了些枯树枝插在父亲的小坟堆旁边,围成四四方方的一圈,嫂子走了,说了那些话以后,和他一起埋了父亲以后,去了哪里不知道。埋了父亲以后他想把栓柱和施成海拖到土炕上去,可是他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力气再去干这件事了,埋了父亲的这一晚他躺在施成海和栓柱旁边睡去了。只是第二日栓柱他们的胸口便不再起伏了,施成川学着母亲的样子自己烧了麦衣,把它做成汤的样子灌进了嘴里,给躺在炕上只有眼珠子还能转的母亲也喂了,母亲已经说不了话了,现在张嘴都很困难。施成川把栓柱和施成海埋了,不是在父亲旁边,也不是在哥哥旁边,他只是把他们挪到自己现在的力气可以挪得到地方,埋了他们,这次没有小坟堆,也没有再去捡枯树枝围成四四方方的坟圈,只是埋了而已。

在这几眼窑洞里,现在只有他和母亲还喘着气,也不知道能喘多久,施成川觉得自己终究还是要想个办法,可是想什么办法呢,母亲躺在炕上,他坐在窑洞门口看着母亲。她现在连张开嘴都困难了,起初还可以用调羹顶地开,现在牙关要得紧,嘴也歪得严重,和嫂子的嘴一样歪,竟然连调羹顶开都很困难了。嫂子现在应该还活着吧,也不知道活着没,她能去哪里活着呢?嫂子临走前让他也走,母亲怎么办,她还喘着气,自己还不能走,怎么都得把母亲也一起埋了罢,埋了母亲以后呢,自己又能去哪里呢,现在的力气还能走到哪里呢,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把母亲一起埋了。这些都是棘手的问题,眼下的情况,自己先死了,母亲就没人埋了,这样一想还是得想办法活着,可是怎么活着呢,施成川觉得头疼,胸口也疼,心里有股子东西憋在里面憋得难受。

就在母亲眼珠子都快转不动的时候队长来了,他手里拎着一个装粮食的小口袋,装着半口袋小米。

“二进,你走吧,你妈她不行了。”

“你拿着这半口袋小米吊着命,不要守着你妈了,她铁定活不成了。现在能活一个是一个吧。”

“这救济粮呢,是在县里借的,各家分,按活着的人头,虽然你妈现在眼看着要走了,但还是争取给你分了两个人口粮。”

“你去找一个能活下去的地方吧。”

队长说完这些话摇着头走了,施成川看着口袋里金灿灿的小米粒,伸手抓了一把想要往嘴里塞,送到嘴边手又停了,随即胸口又开始涨得疼。这半袋小米像庙里的神仙一样走到他面前,走到他的手里,只是它走得太慢了。要是能在父亲去偷队里的豌豆角以前就有了这小米,或者哪怕是在父亲断气前能喝上一口小米汤那该多好。哥哥、弟弟、侄子咽气前都没能喝上一口粮食煮的汤,他们饿着肚子离开了人世间,小侄子临死前还在肚子里灌了那黑乎乎的麦衣,如今有粮食了,可是他竟要自己一个人吃了吗。他看一眼小米,看一眼躺在炕上不动的母亲,又依依不舍地把那把小米放回口袋,母亲还在喘气,这小米就是她和母亲的希望了,虽然母亲眼看着不行了,可是她终究还是喘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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