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家里比现在更穷，大根到了念书的年纪，母亲很是喜欢大根，家里凑着学费也要让他去学校念。再后来，二根也到了可以念书的年纪，母亲就不太同意，也没有再多的钱再让二根也念书，加上这家里头还有三根和四根两个儿子呢，只让老大念书，其他的都不念，那也没得说头，那要是老大老二都念了书，老三老四肯定也都要去，家里头怎么可能供得起。思前想后二根还是不能去念书，可谁知道，自己的儿子自己有时候还是不了解，二根那个闹腾，因为想去念书，各种法子他都想。开始是闹脾气，前前后后跟着大人闹脾气，也不帮忙干活，就跟在屁股后面吵着嚷着要去念书。

“大，你就让我去嘛，我大哥都去了，我一定会好好念书的，真的，大，你就让我去撒。”

“你滚一边去，家里有一个念书的就成了，没必要大家都去。”

“大，我就要，我就想去，那家里我一个念书，大哥不去也可以啊。”

“你这是什么话？大哥是老大，按照顺序也是大哥去。”

“大”

“滚一边去，别影响我干活。”

他在自己这里讨不到好就跑到母亲那里去，母亲自从那个饥荒年过了重新恢复过来以后脾气就变得暴躁异常，哪能经得住二根那样烦她，于是她狠狠地骂了二根一顿，拿着她的拐棍照着二根的屁股又狠狠地捅他几下。这孩子脾气倔，被捅了几下他不服气，跑到门外对着母亲的屋子开始骂：

“你这什么老太婆，你还是个做奶奶的，这个样子偏心，那评什么老大就能念书，老二就不能？老二比老大少一截吗？你个老东西你……啊，大”他刚说了半句大不敬的话就被身后走过来的施成川抽了一鞭子。

“这个龟孙说什么呢？这是你跟长辈说话的态度吗？就不能有个孩子的样子？你这个样子这么不懂事今晚不要吃饭，拾粪去。”

“不吃就不吃，一顿不吃我看是不是能饿死我了，拾粪就拾粪，拾粪我也要念书。”

那晚二根真的没有吃饭，也真的去拾粪了，至于是怎么拾的，去哪里拾的，也不清楚，那年代粪还是很金贵，家家户户都拾粪，恨不得那牲畜刚拉出来就跟在屁股后面接住。自那晚以后，那孩子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不吵了，也不闹了，每天可着劲儿的拾粪，早上很早就出门，拾了半筐子粪回来，晚上吃过饭又出去，再拾半筐子粪回来。就这样过了一个礼拜左右，母亲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二进子啊，要不，二根这孩子，就让他念两天书吧，那么想去，这些天也总是拾粪，他嘴上不说，但肯定也是为了想念书。看看家里紧巴就紧巴凑一点儿让他去吧，反正这家里头也总是紧巴。”

后来施成川便卖了几个鸡蛋，又不够，在陈四家借了点，凑着钱然他念个书吧，要不是家里实在太穷，他也想着这男孩子还是念点书好，自己也早些年识了两个字，识字终归还是有用的。二根终于得偿所愿地念书了，只是拾粪的活儿还是二根的，家里总得有个人要拾粪，母亲说了，大根要重点培养，家里总要有个有出息的后辈，至于二根，念几年书就行了，所以拾粪这事还是不能落下，这才是正事。

家里念书连个孩子每天上午拿了布口袋每人装上半袋政府发放的救济粮——薯干片，大根是家里老大，正经要念书的，自然要穿得干净一些，母亲还给他做了一双新的布鞋。二根夏天光着脚丫子，冬天穿着大根换下来的旧布鞋每天先去拾粪，拾完了粪又急忙忙地奔回学校，放学回来再拾粪，然后才吃饭。不过二根这孩子那时候也实在是太顽皮了些，让他去拾粪，他倒好，没过几日就有人找上门来，说是二根偷偷铲了他们家拾好了堆在家里的粪，为此还吵了一场。原来偶尔有些晚上他那满满半筐子的粪是直接跑到别人家偷的，一顿打自然又是免不了的了，想想那个时候二根为了念书可吃了不少苦头来。

直到大根上了中学，二根上了初中，家里实在是供不起两个念书的娃，施成川便和母亲两个人商量着就让大根一个人念就行了，二根都已经念完了小学了，初一下半学期也就别让他去了。正想着对二根开口说这个事，结果他偷了家里的鸡蛋、家里的粮食去换了钱，买一些稀奇古怪不实用的东西。三根和四根自然都念不了书了，二根还不好好念，反正也打算不让念了，就趁着这个，干脆就让他算了。刚开始没让二根去学校那几日，没想到还惊动了学校的老师，那个汪老师，专门跑来家里劝说。

“施家兄弟啊，这念书肯定是好的，你家施有义真的是这些年我教过的孩子中极少数很聪明的，他的数学竞赛还得了全区第一这个你不知道吧。孩子是个还好苗子，不念书就在家里种地可惜了。”

“汪兄弟啊，我知道念书好，现在家里情况的确不允许了。况且我看他自己也不想念了，就这样算了吧，这都决定好了。”

“这决定好了也可以改嘛。这孩子真的不念书实在是可惜了。”

“算了，就这样的吧，家里后生也多，其他两个一天学校都没去过，他已经是幸运的了。”

“唉，成吧。你再考虑一下，施有义这孩子真的是块念书的料。”汪老师叹了口气摇着头走了。

终于二根念书这事还是就这样放弃了，不去学校以后他躺在炕上睡了两天，也不干活，也不闹腾，睡够了以后，在家里翻找了一件旧棉裤，说是要去挣钱，不想在家里待着。那一年，十几岁的二根还是穿着一双大根穿剩下的破布鞋，还不到入秋的天气，他就穿着一件厚厚的棉裤离开了家，家里没有一件像样一点的衣服，也就那件棉裤上的补钉还算新一些。他跟着村里年龄稍大一些的一个小伙子一起走了，一个月以后，稍大一点的那个回来了，说是他们没挣到钱，跨黄河的时候正好涨潮，后来他们走散了，没见到二根了，怕是掉进黄河了。村里头后面也有其他两个年轻小伙子也回来了，都说是没见到二根，大家都说他掉进黄河了，他们说那一次涨水的时候掉进黄河的人多了，再也回不来了。于是那些日子，施成川也时常抽着烟望着村口发着呆。终于在三个月后的某一天，他正在别人的场里碾着谷子，就听到有人在对面山坡喊：

二根他大，二根他大，二根回来了，没掉进黄河呦。

听到没？二根回来了。

施成川放下手里活儿跑晒场边上张望，果然有人慢慢走从那条小道走进了村，施成川放下手里赶牲畜用的鞭子，往自己家的方向走了过去。到了家门口，那人也正走到家门口，还是那件旧棉裤，那破双布鞋，不同的是那衣服和鞋比离开前更旧了，他两手空空站在门口。

“大，我没挣到钱。”

施成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低声说了一句：

“进屋吧，没挣到钱，没挣到钱今晚别吃饭。”

说完自顾自进屋了，那一天施成川没有再去干活了，在家里抽了几根土烟，坐在院子里盯着二根脱在门口的那双布鞋坐了一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