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吴一品一直在学习张华的讲话，看得多了，对政府的各项工作有了更多的了解了，才霍然感觉到，张华的讲话有一种空中楼阁的味道，放之四海而皆准，却没有特别打动人的地方，有点儿接近于官样文章。

吴一品讨厌这种言不由衷的文风，他感觉有些可悲，自己未来的日子里，居然要模仿这种文风。不过，职业道德告诉他，这是他的义务。毕竟，你是在给张华起草文稿，而不是你自己。为他量身定制，就是你的职责。当秘书，就是要去适应领导，而不是让领导适应你。

刘家台乡是离石月城区最远的乡镇，单边车程两小时。按照秘书科拟订的调研方案，要在乡里某农家乐晚餐后才会返程，也就是说今晚自由。

下午下班后，吴一品在办公室等了十来分钟，发短信问了一下谭刚平，确认了张华的行程没变，和陈思雅一起打车前往咸鱼俱乐部。

今天店里客人比较多，黎龙忙得不可开交，吴一品和陈思雅坐在露天的桌上，点了两个人的份量，一边吃一边聊着。

正在吃着，刘西林居然来了，还带了一个女生，吴一品见过照片，正是他女儿李丹，真人看上去比照片要漂亮得多。这父女二人相处，看上去感觉像是最要好的知心朋友。

刘西林过来打招呼时，刻意打量着陈思雅，像个妇女一般询问几岁了，家是哪里的，父母是干什么的，问得陈思雅莫名其妙。

陈思雅回答得很笼统，父亲自己做事，母亲帮帮忙，吴一品心想应该是做生意之类的，管她父母是干嘛的，他反正不关心，也不重要。

李丹显得蛮大方的，听说是父亲得同事，友好地打招呼。近距离接触，益发能够感觉到，她的举手投足间，与刘西林那么像。特别是那和善的微笑，十分地相像，让人记忆深刻。

今天进店有礼，原来是一张消费券，标注面额为六十元，消费期限至次日凌晨两点。吴一品随手揣进口袋，暗想要不是有毛病，谁会在凌晨两点跑来一个鱼馆子消费？

吴一品他们先吃完了，去刘西林父女的包房道别后，先行离去。吴一品将陈思雅送回住处，二人闲聊着，主要是分析吴一品现在的工作状况。

在陈思雅看来，吴一品现在的工作压力，很大一部分来自自己给自己强加的东西。她认为，吴一品太过在乎区长张华对他的认同感。因为张华的态度，吴一品认为张华对他不满意，而且下意识地反复进行心理暗示，所以感觉无所适从。

吴一品觉得陈思雅说得太有道理了，他第一次认真审示自己的内心，之所以感觉喘不过气来，就是因为自己太想得到张华的肯定。

然而，这种肯定，并不是通过努力就一定能够换取的。相反，可能从他的内心深处，他已经意识到，这种肯定有可能根本无法实现，强烈的挫败感和无力感，让他觉得恐慌。

陈思雅给出的建议是，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在她看来，秘书这个岗位，是因为工作的需要，才与领导较为频繁的接触，并非出于私人的目的。所以，都是公事公办，以平常心对待，理直气壮地做好本质工作就好了。

与陈思雅温存了片刻，十点半的样子，吴一品回到了租住处。

他躺在床上，咸鱼俱乐部开始发短信，提醒他消费券就要到期，群里也发来同样的提示消息。

他打电话问黎龙，晚上到底是什么消费项目，黎龙语焉不详，说来了就知道了。这个老同学兼好朋友，一说到消费券的事情，突然就变得陌生起来，不仅不肯透露半点儿内幕消息，反而各种吊胃口。吴一品气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

一直到凌晨一点，他都没能入睡。这已经是他连续第二天失眠了。他寻思，到咸鱼俱乐部去找一找黎龙，好好理论理论。

咸鱼俱乐部并没有顾客，黎龙他们还在忙碌。见吴一品过来，黎龙略显惊喜，迎上来道：“这么晚了，你不睡觉，跑这里来，明天不用上班的吗？”

“靠，你倒是说说，你们短信一条又一条的，你叫老子怎么睡？”吴一品将消费券递到黎龙手里，没好气地说，“你小子，这么快就叛变了啊？”

正在这时候，那个叫杨青的女子走了过来，比起往日来，多了几分和气，缓缓道：“亲爱的0047号会员，生日快乐！本店为你准备了生日礼物，这边请。”说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啥？今天是我的生日？吴一品翻看了一下手机日历，靠，零点已过，真是自己的生日，都23岁了。

吴一品本来心里一肚子火，但这一声生日快乐，让他再也提不起火来，朝着杨青指的方向迈步。

黎龙也是有些傻了眼，虽然一个班一个宿舍，但今天之前，他都不知道吴一品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不过，咸鱼俱乐部知道并不奇怪，当初办会员卡时，登记身份信息都是真实信息。这么说来，这家店是在走亲情营销路线吧。

杨青带着吴一品，来到了二人初次见面时的那个大厅，还是原来的陈设，那灯光效应造就的深渊，还是让吴一品望而生畏。

“加入俱乐部这么长时间了，你就没有想过，我们这里到底是一家什么店？若不是晚上睡不着，你还会来吗？”杨青一边泡茶，一边很随意地问。

吴一品一时语塞，强词夺理道：“谁说我晚上睡不着了？要不是你们一个劲发短信，我也不至于大半夜往这里跑了。”

吴一品懒得就这个问题做无畏的争辩，转移话题道：“不知贵店准备了什么特殊的礼品，需要在凌晨的时候把顾客召集来？”

“反正是失眠，小店请你喝一杯上好的雨露茶，产自芭蕉镇。”杨青已经用玻璃杯泡好茶，轻轻推到吴一品面前。汤色翠绿，茶叶完全像是刚刚采摘的嫩叶。一股淡淡的栗香扑鼻而来。

吴一品并非爱茶懂茶之人，平时绝少喝茶，偶尔喝也都是牛饮。但此刻闻到这香味，看到这碧绿的茶枝，他还是觉得心头一爽，情不自禁慢慢品尝起来。九四好书网94hashu

初入口中，是淡淡的苦涩，细细品味，是持久的香和若隐若现的甜。

“我知道，你一定会奇怪，小店如何知道你晚上正在失眠。三天前，你当上了区长秘书，在如此重压之下，不失眠也难。”杨青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吴一品心烦意乱，有些生气地反问：“谁规定的区长秘书必须压力大到失眠？”

“问题发生了，一味地回避，这不是你的风格。”杨青微笑着说，“今天你的运气不错，我们柳青姑娘刚好在，你们可以谈谈，你先坐一坐，我去请她。”

吴一品正在纳闷，大厅光影婆娑，面前的深渊已变成一条画廊，花鸟昆虫栩栩如生。杨青朝左手边而去，吴一品想起来，自己初次进来时，正是走那个通道迷失了方向，转回了原地。

三分钟后，杨青和一个女子一起，款款走来。此女身高在一米六五的样子，身材纤细，气质文弱，走起路来也生怕踩死蚂蚁。吴一品的第一感觉，这个女的太做了，恐怕不是善茬。

此女子在吴一品对面坐下，杨青为她泡了一杯茶，形成一副斗地主的格局。吴一品不禁调侃：“是不是还差一副扑克牌？”

“你好，我叫柳青，是小店店主。吴先生一表人才，前途无量，有缘在小店相聚，不胜荣幸。初次见面，便倍感亲切，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不知吴先生有无同感。”柳青十分客套，有一种公务接待的感觉。

吴一品心里充满鄙视，淡然笑道：“不好意思，我对柳小姐毫无印象。”

柳青也不生气，微笑着道：“今天是吴先生生日，小店为你准备了一份薄礼，在前面吧台，店员会给你。祝你生日快乐，工作顺利，万事如意！请！”说着站起身，向吴一品做了个请的动作。

啥？这就散场了？吴一品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站起身，准备往外走，心里怅然若失。他用力深呼吸，尽可能心平气和地朝外走去。

黎龙在守吧台，见吴一品出来，递上一个方形小礼品盒，像戒指盒那么大，神秘兮兮地说：“听说是店主亲自安排的，店主很漂亮吧？”

吴一品白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快步离去。此刻，感觉有些困了，他走了五分钟，才拦到了一辆出租车，甚至在车上就睡着了，被司机叫醒后回到家里，倒头继续睡。

迷迷糊糊中，他意识到，咸鱼俱乐部可能是在茶里做了手脚，类似于迷药之类，让他突然犯困。

这夜，睡得还算不错。次日七点钟被闹钟叫醒，吴一品去洗了个澡，收到了父亲的短信：“祝儿子生日快乐，工作顺利，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父亲从来不发短信的，一方面因为他不怎么识字，另一方面操作手机也不熟练。这么说，短信一定是委托别人发的了。

想起自春节过后，已有将近半年没有跟父亲联系，吴一品觉得有些自责。他一边步行去单位，一边给父亲回电话，聊了十来分钟。

来到办公室，吴一品很认真地活动了一下浑身筋骨，振作了一下精神，暗暗告诉自己，新的一天要开始了，放下顾虑，放下包袱，努力奋斗，注意用心工作，注重做好每个细节，做好自己能做的。如此为自己加油打气一番，开始准备新一天的工作。

这一日，张华下午两点半有一个会议需要发表讲话，是关于安全生产工作的。吴一品九点半的时候临时接到通知，忙乱之中，一边找安监局组织初稿，一边自己先搭文件框架。

事实证明，有一些区直部门提供的初稿，可以说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吴一品一边电话联系安监局长，一边按照自己的框架充实内容，同时请教政府办联系的副主任方俊杰，在中午一点半的时候，才算凑了一篇讲话稿。

张华中午有在办公室休息的习惯，吴一品忐忑要不要打扰张华的休息，把讲话稿送给他审核，于是请教了一下方俊杰，方俊杰的意见是必须送审。

吴一品能够感受到，方俊杰近来对自己的态度有一些改观，特别是在掏心窝子以后，更是多了几分真诚。他想，方俊杰的意见一定是很忠恳的。从工作的角度来说，这样的建议也是合情合理的。

这么想着，吴一品便敲响了张华的门，连续三声，没有应答。吴一品心里忐忑着，正准备离开，门打开了一道缝，张华满脸愠色，低沉地问：“什么事？”

“报告区长，下午两点半安全生产大会的讲话稿，呈您审改。”吴一品尽量无视区长的不悦，以及能杀死人的眼神，不卑不亢地汇报着，双手将材料托着呈递到张华面前。

这一瞬间，他又想起了陈思雅所说的话，公事公办，以平常心对待，理直气壮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好了。

“以后中午休息的时候，不要随便敲门。”张华并没有接过那份讲话稿，砰一声关了门。

吴一品深吸了一口气，拿着没有送出去的讲话稿，回到了办公室，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没错，陈思雅所说的那些道理，他都明白，但当他鼓起勇气理直气壮地工作，反而受到如此待遇时，他还是无法冷静。特别是，在自己23岁生日这一天！

下午的会议，方俊杰带着吴一品一起去旁听了，讲话稿方俊杰转交给张华，张华基本上是照本宣科，只是偶尔将一些书面语改成了口语化的表达。

晚上，张华有接待任务，方俊杰陪同参加，吴一品也无心见陈思雅，也无心去打篮球，只想独自安静一下，早早地回到了租住处。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行尸走肉。

神差鬼使般的，他想起了咸鱼俱乐部所赠送的生日礼物，漫不经心地拆开礼盒，顿时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