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一品思索着问道,“村委会都成级危房了,村里就没有计划过要修整一下?”
黄跃进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哪里有钱修?村委会的账上一分钱都没有,上面又没有资金。”
“上面怎么可能没有资金呢?是咱们自己没去争取吧?”吴一品摸着脑袋,像是在自言自语。连村委会这个阵地都要玩垮了,可想而知这个村的工作是多么不堪入眼。
黄跃进又喝了一大口酒,解释道:“这些年来,办事的街坊邻居们,都习惯到书记主任家里,村委会不过是个摆设,修的意义其实也不是很大,所以也就没人去争取资金了。”
村委会是摆设,老百姓办事都是到村干部家里,这样的情况吴一品并不觉得吃惊,因为在一些落后的农村,包括他的老家,真的就是这样。有的地方,村委会甚至根本就没有办公场所。
他心想,这就是落后的表现,同时也是滋生微腐败的温床。你跑去人家村干部家里办事,不带点儿东西什么的,总感觉有点儿开不了口。而作为村干部,对于送过东西的,和不送东西白喝几杯茶白吃一顿饭的,自然就在心里划了界限。
吴一品没有答话,而是陷入了沉思。村委会的阵地都已经成为摆设,那村支“两委”还如何开展工作呢?
吃过早饭,黄跃进便打电话给砖厂管事的人,让他准备一车砖,拖到村委会,马上动工把办公楼整一下。
吴一品又和黄跃进闲聊了大概十五分钟。这期间,有两个老百姓过来办事,其中一个带了一条售价一百五的烟,一人带了一只活的老母鸡。
黄跃进的老婆收下礼物,黄跃进在家里办公,给其中一人打了证明盖了村支部的章,收下了另一人的低保申请。不知是不是吴一品在的缘故,黄跃进很坚决地将礼物退了回去,还严肃批评了送礼者和他老婆。
黄跃进继续居家办公,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吴一品聊着天,甚至又提起了让吴一品住他家的话题,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吴一品借故有东西放在了行李袋里,道了一番谢,告别黄跃进,给黄跃进的老婆递了一百块钱说是交生活费,他老婆也没过于客套,喜笑颜开将钱揣进兜里。
从黄跃进家出来,吴一品独自回到了村委会。一台农用车已拖了一车火砖,停在了院子里。三个灰头土脸的工人开始搬砖,吴一品不由自主地加入了。
三人一听是区里派来的干部,以后常住村委会了,也就没阻止。在他们看来,临时修补这村委会,多半都是拜吴一品所赐,本来就有怨言。
依然在耕田的李长华,见这边忙碌着,把牛栓在一棵歪脖子树上,丢了些干稻草和玉米壳,提着尿壶淋了一些尿,那牛吃得那叫一个欢快。
趁歇脚的空挡,李长华也凑了过来,眯缝着眼睛问:“四毛,你们这是要干嘛?”
承头的那个工人解释道:“黄书记安排了,要把村委会整修一下,叫我们拖一车砖过来。叫我说,他是钱包太胀不舒服了,把这上好的火砖往这烂地方丢!”
“这破房子,靠几块砖修修补补的,哪里是个办法?”李长华皱着眉头,“你转告一下进娃子,就说我说的,这般劳民伤财小修小补,拆东墙补西墙的,不如干脆一步到位。上半年镇上不是拨了三万块经费吗,一直摆在账上睡大觉,干嘛不拿来修村委会?”
“大叔,您这话说得确实在理,但书记只管事不管钱,那三万块怎么用,我二哥说了也不算啊!还不得您李家发话啊!”那个叫四毛的工人一边搬砖,一边怼道。
“黄四毛,你话糙理不糙,村主任管财务这也是正说。年初郭书记还没走的时候,就专门给楠木村拨了三万块的经费,安排整修村委会办公楼,后来李长乐辞职不干,这事就一直搁着。长生上任后,一直把钱捏在手里不肯用,确实是他不对。我回头跟他说一说,村委会一直这么摆着,绝对不行,传出去丢咱楠木村的脸。”李长华说着,卷了一袋旱烟,吧嗒吧嗒抽了起来。
吴一品默默听着对话,听出了一些端倪,也不发表任何意见,自顾自搬着砖,心想照这么说,村委会办公楼翻修还遥遥无期,自己恐怕多半要长期借住黄跃进家了。
李长华抽了一袋烟,继续去耕田,这边吴一品和三个工人又忙乎了半小时,将一车砖搬完,整整齐齐码在屋檐下。三个工人驾车离去,那农用车引擎声音很大,在泥土公路上颠簸着,一股浓烈的尾气味儿扑鼻而来。
吴一品坐在一块火砖上,抽着烟,望着远近的丘陵,望着李长华弓着身子驱赶老黄牛,望着瓦房上荡漾着的青烟。天空灰蒙蒙的,显得很低矮,太阳只有一个银灰色的影子。
他心说,自己的蹲点生活,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开始了。接下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他觉得完全没有底。
李长华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将犁放在田里,拉着牛往回走,发现吴一品还坐在屋檐下发呆,招呼他一起回屋。
吴一品反正也是闲来无事,便随李长华一起去了他的家。
李长华的家,是一栋形的瓦屋,虽然旧了点儿,但收拾得很整齐,窗户是用塑料纸糊着的,阶沿由巨大的条形石头铺筑,柱子很粗壮。屋内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儿,是那种老房子独有的气息。
李长华的老伴上半年刚刚过世,堂屋里还摆着遗像。他的儿女都出门打工了,顺便带小孩在城里读书,家里就他一个人。
他们一边聊天,李长华一边做饭,吴一品坐在灶门口,帮忙烧火。
“小吴同志,现在村委会是这么个状况,你来蹲点,住哪里呢?”李长华关切地问,“我看,要是你不嫌弃,就委屈一下,住我家里吧。”
“不叨扰您老人家了,黄书记已经说了,我暂时就住在他家里。”吴一品解释道。
李长华切了一坨腊肉,若有所思地说:“黄书记家的条件确实是最好的,不过离村委会比较远,而且他家里人多,他老婆李长英也是我们李家的姑娘,那臭脾气村里人都是晓得的,住久了难免会有不愉快。我家里常年就我一个糟老头子,离村委会也近,我觉得你还是住我家比较靠谱。”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吴一品正愁没地方去,顺势答应下来。
老少二人合作,李长华很快做了两道菜,一个炖腊肉,一个炒白菜,支了个土炉子,坐在灶前开吃。
味道真不错,不知是心理错觉,还是亲自参与的缘故,吴一品总觉得比黄跃进家的饭菜更有味道。591看591kxs
饭后,吴一品主动要求洗碗,催促李长华到田里去干活,李长华争不过,只得答应下来。
洗过碗,吴一品将村委会的行李取来,又在房前屋后转悠了一圈。这是一栋吊脚楼,楼上一共是七间房,灶屋和烤火屋,堂屋,再就是四间卧室。烤火屋里,有一台旧式的黑白电视机,吴一品捣腾了一下,是坏的。
吊脚楼下是猪圈牛圈,由木栅栏隔开。牛圈空着,猪圈里有两头肥猪,胖得站都站不起来,毛是雪亮油滑的。楼下还有一口漆黑的棺材,看样子是李长华的。
念初中之前,吴一品常年都生活在农村,帮父亲做饭喂猪干地里的农活,他还算是一把好手,除了耕田,其他样样都会。这会儿,他闲来没事,见吊脚楼下有一个土灶,知道是给猪煮食的,剁了些干红薯藤,煮了一锅猪食,喂了猪,又翻了些食物把晚饭也做好了。
天擦黑,李长华才牵着牛回到家里,见猪已喂,晚饭也已做好,连连夸赞吴一品,他是真没想到,一个从区里派来的干部,居然会干这些农活。
晚上,李长华提议,老少二人对酌了二两。李长华喝酒很慢,有时候把杯子端起来,凑到嘴巴,说一阵话,忘了自己到底喝没喝,又放下了,每次喝一口酒都会发出很享受的滋滋声。
酒是自己酿造的包谷老烧,俗称烧刀子,入口火烧火燎,从舌尖一直辣到喉咙,再到胃,很够味儿。吴一品虽然出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但之前倒还真没尝过这烧刀子。
喝酒间,吴一品一本正经地说:“李大叔,我们是有纪律规定的,在群众家吃饭住宿都是要给钱的,我现在借助您家,自己另起炉灶做饭也不像那么回事,我看不如就跟你一起吃。我初步的想法呢,住宿就算三十块一晚,生活费就算二十块一天,一个月是一千五百块,我按月给您,您看合适不?”
“小吴同志,你这是打我李老大的脸!”李长华显得十分气愤,同时也满脸的狡黠,“我是群众吗?我是五十五年党龄的老党员!你到楠木村来蹲点,村委会本就应该为你解决食宿问题。我作为老党员,一把老骨头,也不能为组织做太多事了,我就承担你的食宿,也算是为组织发挥余热,千万别再跟我谈钱不钱的事!”
吴一品心知自己不该如此直接,笑着解释道:“老党员也是人,也要求生存。公私分明,这也是我们党的优良传统。我在您家白吃白住,显然是不合适的。您总不能逼着我犯错误吧?您若实在不肯收钱,那我就只能去别处呢!”
“小吴同志,我一个人在家也闷得慌,有你住在这里,正好陪我说说话。反正村委会的整修,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事情,你就安心住我这儿,当自己的家,饿了自己做饭吃,困了自己睡,其他事情以后再说。”李长华避过吴一品的话锋,采取拖延战术。
吴一品只得作罢,心里想,等搬进村委会的时候,再想办法补齐生活费和住宿费,反正一定不能亏待了这位老人。
吃完饭,二人争着抢着洗完碗,已是晚上八点钟。李长华卷起旱烟,一边抽着,一边踱步,邀吴一品一起出去转转。
二人一路交谈着,来到了村委会西边的一处院落。从各处亮着的灯,吴一品大致目测了一下,这个院落得有二十栋房子。李长华介绍说,这里就是李家槽了。他说,他的爷爷就是从此处搬到村委会那边的。
二人步入一个撮箕口的屋场,这里的院坝,也是用巨大的条形石铺就的,房子看起来比李长华家的更古老,但屋檐上一排彩灯亮着,多了很多现代气息。
事先经李长华介绍,吴一品知道此处的正屋是村委会主任李长生的家,左右的横屋是他的两个哥哥。
此处,院子里有三个年龄三岁到十岁不等的孩子,正在肆无忌惮欢快地玩闹着,屋子里有哗哗啦啦搓麻将的声音。
李长华推门进去,只见三男一女在麻将桌上战得正欢,嘴里都叼着烟,旁边还有两个人在围观。
屋子里烧着炭火,加之抽烟的人多,整个屋子烟雾缭绕。
见李长华进来,正在打麻将的四个人都站了起来,一个年纪约莫五十岁的男子笑着说:“大哥您咋来了?”此人穿着厚厚的棉衣,左右胳膊上应该是被炭火星烧的,破了洞,露出了略带黑色的棉花,头发乱糟糟的像鸡窝。
“我咋不能来了?”李长华板着脸,在鞋底上敲了敲烟袋,“继续,你们继续呗!”
“散了,散了,今天都散了!”中年男子将麻将往中间一和,挥着手大声说。其他几个人带着敬畏的眼神瞄了几眼李长华,侧身依次出了门。
“大哥,这么晚了,您有事吗?”中年男子抠着脑袋,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吴一品,他的眼睛是贼溜溜的,看上去人就很机灵很狡猾。
吴一品对他回以和善的微笑。他猜测,此人就是李长生。也许是因为他跟自己以前的同事同名,吴一品总感觉有些亲切。
李长华指了指身旁的吴一品,介绍道:“长生,这是区里派来咱们村蹲点的小吴同志,暂时住在我家里。”
“小吴同志辛苦啦!”李长生热情地伸出双手,和吴一品握在一起,“区里派来蹲点的同志,是鸡窝里飞进了金凤凰啊!这回我们楠木村有指望了!”
“李主任言重了,我就是来向你们学习的!”吴一品有些不好意思,连连解释道。
“小吴同志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叫娃他妈去做!”李长生说着,要出门。
李长华一把拉住了他:“这么大晚上的不吃饭,你以为都像你啊!?时候也不早了,长话短说,维修村委会的三万块钱一直摆在账上,我说你是不是发个话,早点儿动工?再不动工,等一场大雪下来,别压垮了!”
“三万块钱?什么三万块钱啊?”李长生显得很无辜,作出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
“你的记性被狗吃了吗?”李长华不由分说,拿起旱烟袋就要打他。
李长生双手护住头,连连求饶:“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明天我就找施工队来!”
李长华的气还没消完,叫上吴一品告辞。李长生大声挽留道:“大哥,小吴同志,坐会儿再走呗!”
“你放心,如果村委会那边不动起来,我就天天到你屋里来坐!”李长华没好气地说着。吴一品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