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到村委会门口，吴一品便看到姚燕跟另外两个男子，与黄跃进、李长生交谈着什么，大家的头上顶着薄薄的积雪。

李长生还是穿着那件旧棉衣，头发像鸡窝，双手捧着嘴哈着气，穿着单皮鞋的双脚在地上快速踢腾着，看来是冻坏了。

黄跃进穿着轻薄的羽绒服，牛仔裤，大头皮鞋，还戴着帽子，毛耳朵，在雪地里显得比较淡定。

她今天穿着中长的毛领皮衣，皮短裤，围着围巾，戴着手套，厚厚的黑色打底裤，高跟长筒靴，着装打扮比她的实际年龄要老十岁。

村委会的维修依然在进行，院坝里堆了很多刚清理出来的建筑垃圾，被积雪覆盖着。

院子里停着一台小轿车，应该是姚燕他们带来的，车窗紧闭着，排气管还冒着烟，看样子一直没熄火。

“姚干事你看，那不是小吴同志吗？”李长生指着吴一品，惊奇地大叫道，“我就说吧，他当时回老家的时候，说今天会回来的，只是没有明确说什么时候到，我没有骗你们吧？”

吴一品已快步走到众人跟前，姚燕看了他一眼，吴一品感觉到颇为冷漠和严厉。

“黄书记、李主任，实在是不好意思，昨晚上出了点儿小意外，耽搁了，没有及时跟你们联系。”吴一品解释着，只字未提被盗之事。

姚燕板着脸，一副完全不认得吴一品的样子，拿腔捏调道：“你就是吴一品？不假外出六个小时，电话关机，规矩意识哪里去了？”

黄跃进介绍道：“小吴同志，这是我们芭蕉镇组织办的姚干事，这两位是镇纪委的刘副书记和小谭。”

“各位领导好！”吴一品点头问好，心知这三人是来找茬来了。

他有点儿奇怪的是，自己虽然在芭蕉镇辖区蹲点，但好歹也是区政府办公室的干部，姚燕他们来兴师问罪，是不是过了点儿？

不过，他猜想，如果没有得到授权，芭蕉镇也不会贸然行事。看来，自己现在是四面楚歌了。正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就伸出头让别人砍吧，看看是我的头硬，还是你的刀硬！

姚干事显然是这件事的主办者，一本正经道：“吴一品同志，元旦假期之前，政府办的刘主任就给我们张乡长打了电话，专门交代，你的日常管理和年度考核全权委托芭蕉镇党委。方俊杰主任又专门给我们纪委胡书记和组织委员徐委员交代，一定要对你严格监管。我是真没想到，刚来报到，你就违反工作纪律。你真的让我很失望！”

吴一品嘻嘻笑着，主动承认错误道：“虽然事出有因，但不管怎么说，我都应该给黄书记和李主任说一声，我向组织深刻检讨！”

“你电话为什么要关机？”姚燕继续批评道，“是要跟组织玩失踪吗？组织办找不到你倒也罢了，毕竟你是大衙门派来的。但刘志远主任和方俊杰主任也联系不到你，这就说不过去了。上班时间脱岗，手机还关机，万一有什么急事，你怎么交代？”

“姚干事，我要给你汇报一下，电话关机真不能怪我。”吴一品一本正经地说着，给在场几位递烟。与姚燕一起来的两个同志，碰巧都不抽烟，也不知是真不抽，还是顾虑什么。不过，从二人一瞬间的犹豫，吴一品猜测，这两人其实是抽烟的。

姚燕有些愤怒，又有些不解，厉声问：“电话是你的，难道还有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迫你关机？吴一品我警告你，组织是在调查你，而不是在跟你闲聊，所以请你给我严肃点儿，别嬉皮笑脸的！”

“要怪也只能怪偷我手机的人咯。”吴一品轻描淡写道，“要我说，你们干脆深入调查一下，帮我把被盗的手机和其他东西都找回来！”

“你……”姚燕语塞，其他人有些忍俊不禁。

从姚燕的话语里，吴一品已听出来，刘志远和方俊杰也打电话联系过他。他用脚后跟也能够猜出，一定是姚燕告的状。

在他看来，自己无非就是迟到了半天，也是事出有因，组织真要追究起来，也不是说不清楚，姚燕明显是有意刁难，上纲上线了。

“没事我就回住的地方了。我现在也是借住在别人家，不方便邀请你们去坐，多有得罪，见谅！”吴一品摇晃着手里提着的一块肉，大摇大摆朝李长华的屋走去。

姚燕大声叫道：“吴一品，请你跟我们到芭蕉镇走一趟，刘志远主任和方俊杰主任要对你进行约谈。”

吴一品愣了一下，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解释道：“那我先去把东西放好，马上就来！”

李长华正在堂屋里编竹筐，见吴一品回来，并没有停止手里的活，像对家里人一般道：“小吴同志回来了？饭和菜在锅里热着的，你自己取来吃。镇上有人来找过你的，不晓得是啥事。”

“我已经吃过了，老家杀年猪，给您带了一块鲜肉，您晚上做来吃吧。我还要去趟镇上，今晚不一定回来。”吴一品解释着，将肉挂在了墙壁上的钉子上。

李长华停了手头的活儿，站起身疑惑地问：“出什么事了吗？晚上咋还不一定回来了？吃两口饭再走也不迟啊！”

“没事，我单位的领导来了，下午有事要商量，太晚的话我就在芭蕉镇上朋友家过夜了。饭我吃过了，让您费心了！”吴一品解释着，快步出门。

姚燕坐了副驾驶，吴一品和另外两人坐在后排，临行，姚燕刻意摇下窗子，对黄跃进和李长生道：“小吴派到你们村里来，你们就要监管好，不要坏了村里的规矩。”

黄跃进和李长生尴尬地不知如何搭话，汽车驶离。姚燕摇起窗子，调整了一下靠背，半躺下来，弄得后排的空间益发狭窄，人高马大的吴一品刚好坐在她后面，那叫一个憋屈。

一路上，姚燕都是闭目养神，没有说话。另外两个人也是出奇的安静，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像是在玩木头人的游戏。

司机很瘦削，一双手像是木柴，头发浓密，大概四十五岁的样子，穿得比较时尚。他找吴一品搭话道：“听口音吴大秘不是咱们石月本地人，老家哪里的？”新城xxs

“云鹤县云梦乡的，不知大哥听说过没有？”吴一品有些诧异，司机为何打破沉默找他说话，估摸着是不是太无聊，或者是想睡觉，想找个人聊天以便保持清醒，或者打发时间。

“云鹤县没去过，听说云梦溪的水好。我叫李林，木子李，树林的林，你可以叫我林哥。”司机李林自我介绍道。

吴一品礼貌性地答应道：“林哥好。云梦溪的水，那真叫一个清澈，一丈深的潭水，你丢一颗硬币，都看得清清楚楚。”

“来来来，小刘、小谭，我们一起陪吴大秘抽支烟！两位小兄弟，我跟你们说，吴大秘以前可是区长的秘书哦，还给原来的廖常委当过秘书，一手篮球打得，跟写材料一样顶呱呱！我这人喜欢研究相术，吴大秘天庭饱满，眉目间浩然正气，谈吐非凡，一看就是个干大事的人，将来定会前途无量。”李林一只手操作方向盘，一只手反手递过来三支烟，吴一品接过来，另外两人也接了烟。果真如吴一品所料，二人其实是抽烟的。

不过，二人并没有点上，李林和吴一品则各自点上，摇下窗子开始吞云吐雾。

“我看过决战石湾的报道，还有扣篮的照片，你是条汉子！”一旁的刘副书记搭话道。同时点上了手里的烟。这人大概也就是三十岁的样子，而那位小谭应该年纪更小。

受人夸赞，吴一品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有些客套地说：“林哥和刘书记这是在打我的脸。被政府办逐出家门，本该沮丧，但能到芭蕉这块宝地来学习，认识你们这些兄弟，我是三生有幸，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我们都互相留个号码，以后方便联络。”李林主动说了自己的号码，吴一品拨了过去。刘副书记和小谭也与吴一品互留了号码。

须臾，车就到了芭蕉镇政府。姚燕很准时地醒来，很刻意地伸了个懒腰，说了声“这么快？”，开门下车。

吴一品被卡在后面，腿已经麻了，慢慢挣扎着，其他人都下车了，他还只迈出了一只脚。

李林低声道：“吴大秘有事联系我，我之前是郭书记的专职司机。”

吴一品答应着，恍然大悟，原来李林找他聊天，并非无话找话，留手机号码也是刻意为之。这么说，李林还跟郭小玲、陈思雅一起送他去过医院了。

刘志远和方俊杰都在芭蕉镇党委副书记、镇长张仪的办公室，姚燕把吴一品带了进去。刘副书记和小谭则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见吴一品进来，张仪起立，迎出来握手，客气地寒暄道：“政府办的同志作风就是扎实啊，连镇上都不到，直接就下沉到村里去了。你这是典型的腿上有泥，心中有情，眼里有事啊！小姚，快给吴主任上茶！快坐！”

张仪年纪大概是四十岁的样子，中等身材，宽宽的娃娃脸上堆满了和善的微笑，浓眉大眼的，还有几分小帅。

姚燕楞了一下，屁颠屁颠去倒茶。张仪说得没得，吴一品满腿都是泥。

“给三位领导深刻检讨，我昨天从老家赶往石月城的路上，班车出了故障，耽搁了，原本打算在石月城住一夜，今天大早就到村里返岗的，哪里想到手机钱包全部被盗了，情急之下就忘了给村里请假。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不打招呼擅自离岗，没有想尽办法与组织联系，都是不可饶恕的！”吴一品直截了当承认错误，并在方俊杰旁边坐了下来。

方俊杰微笑着，拍了拍吴一品的肩膀，缓缓道：“叫我说，小吴旷工，是事出有因，认错态度端正，可以理解，值得原谅，下不为例。政府办作为他的编制所在单位，对下属管束不严，对这事负主要责任，我也要深刻检讨自己。而我作为分管领导，负直接责任。看刘主任和张镇长觉得怎么样？”

张仪不是吴一品的直接领导，即便现在吴一品挂职在楠木村，他也不会真的当个事来说，于是大笑着说：“方主任你说得太严重了，怎么就成了旷工了？这是典型的因不可抗因素导致迟到！而且村里的管理本来就不比机关，没有规定说要坐班啊之类的。二位大主任要求如此严格，亲自莅临指导，是真的有点儿兴师动众了。”

二人说我，都眼巴巴地望着刘志远。姚燕已倒了一杯茶，有些不耐烦地放在吴一品桌上。

刘志远一直阴沉着脸，用低沉的声音说：“今天我们三人共同对吴一品进行工作约谈，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张仪同志，叫你们办公室的同志来做个记录。俊杰同志，你也把记录作详细点。”

张仪楞了一下，叫住了正要出门的姚燕：“小姚，你来作下记录。”姚燕于是在吴一品旁边坐了下来。

“一品同志，你刚刚一进门就作了检讨，说得很诚恳，说明你也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张仪同志和俊杰同志也说了很好的意见，这件事，就按二位的意思，咱们就既往不咎了。”刘志远一本正经道，“前阵子，组织派你到楠木村挂职，因为工作忙，也没来镇上进行正式的交接，今天也就算是补办一个交接手续。”

吴一品穿得略微有点儿少了，鞋子又湿透了，感觉有点儿冷，一连打了三个喷嚏，鼻子有点儿堵，看来是有点儿感冒了。

刘志远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吴一品的鞋，严肃地问：“一品你的鞋怎么湿成这个样子了？”

“从芭蕉集镇走到楠木村，一直没碰上便车，打湿了。没事！”吴一品摇着头，轻描淡写说着，示意刘志远继续。

“我这儿有双棉鞋，只穿过一次，不嫌弃你就先换上。”张仪连忙从桌子下面拿出一双棉鞋，递到吴一品脚边。

“不用了，真没事！”吴一品不好意思地拒绝道。

“张镇长一片好心，你就赶快换上吧！”刘志远严肃地说着。吴一品不好再推辞，当众脱了鞋袜，脚已经被积水泡起了一道道褶子。姚燕夸张地捂住了鼻子，一脸的嫌弃。

刘志远接着说：“一品同志，虽然你是政府办的干部，但现在的身份是芭蕉镇楠木村党支部书记助理，你的日常管理和年度考核，都都由芭蕉镇负责，结果抄送政府办党组。你的工作，由芭蕉镇商楠木村安排，政府办无权干涉。在镇、村领导的带领下，你要发挥政府办吃苦耐劳的优良传统，协助楠木村村支两委抓好各项工作。村里条件可能比较艰苦，情况也比较复杂，你要服从安排，任劳任怨，克服困难。”

吴一品与刘志远对视着，频频点头，表示听明白了。他心里对“支部书记助理”这个词眼，还是有些诧异的。按照惯例，国家公职人员到村任职，一般都是第一书记。而且，他在单位好歹也挂着个科长的头衔。不过，自己现在是被贬之身，就算不是被贬之身，组织安排了，也无话可说。

“如果一品同志有什么违纪行为，芭蕉镇纪委可以先斩后奏，直接处理了，再把结果抄报政府办党组。张仪同志，一品同志这边，以后就劳你多费心了。”刘志远补充道，“今天的约谈就到这里。”

张仪一再挽留刘志远二人吃晚饭再走，但刘志远确实公务缠身，而且好像本来就不想吃这顿饭，和方俊杰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