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秋季到了，林松在寨子里已经度过了整整一个夏季。

夏天的蝉到了秋季，会停止歌唱，一歪倒从树枝上掉落下来死掉，有很多悄无声息的改变，像一只蝉的消失，发生在寨子里。

即便是所有人不说，林松也能感觉到寨子里弥漫着一股焦躁的气氛，经常有连续很多天，土匪们下山，但是却空手而归的情况。他们储备的粮食越来越少，而因为战乱旱灾等各种原因想要上山进寨的人却越来越多，寨子里的冲突也频繁起来，基本上两三天，这帮男人们就会起肢体上的冲突。

似乎只有一人没有被这焦躁的气氛传染，土匪的首领李老每日还跟往常一样，坐在空地上的树下半眯着眼休息，神色淡然，林松有时看着他，会很好奇，曾经村里的老人也喜欢像他这样，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只是发呆，什么也不做，这个半截身子已经埋进土里的老人，每天在他的脑海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今天新来了一个进山的年轻人，很多人围在他周围听他讲附近村里的情况。

“征粮队又来了，”这个年轻人垂头丧气地蹲坐在地上，讲述他自己的经历，“上个月就来了一次，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灾年还好一些，丰年更恐怖！”

“他们抬走了我家几乎所有的粮食，地窖里一根玉米棒子都没留！我之前还防备着，备了两个老大的泡菜坛子，装满粮食藏在水井里的缝隙里，都被他们发现抬走了，就连家里的破箩筐也没剩下，被他们抢了去抬别人家的粮食了！”

听了他的叙述，在场的人无不叹息，有几个经历了相似的事情，感同身受，甚至抹起泪来。

“年轻人去参军吧，起码有口饭吃！”

“如果我有儿子，我肯定不让他去参军，被日本人打死，还不如跟着我一起饿死！”

大家七嘴八舌地，如今的生活是一日不如一日，老百姓家里没粮食，土匪窝子离败落也不远了，僧多粥少，再这样下去，要么全部饿死，要么内部火并。

有几个刺头就像是点燃了引线的炸弹，各种碰瓷找事，比如黄爷，这些天，他也不下山了，成天在寨子里来回晃荡，看谁都不顺眼，尤其针对林氏两兄弟，每次看到林松的弟弟林柏，他总是大刺刺地故意走过来，心情不好就给林柏一脚，踢得他哇哇大哭。

“吃白食的！“黄爷嘟囔道，声音大得足以让空地上的每一个人听见。

林松明白黄爷在故意挤兑他们，但他不愿挑起争端，他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在一次寨子内部激烈的冲突过后，黄爷带着一批人下了山，自立门派去了，他们不认同李老“温柔“的做派，在黄爷看来，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盗亦有道不过是狗屁，他要的是刀尖舔血，大块吃肉，大块喝酒的强势买卖，大家无非是为了活命，要么你死，要么我活，他才不管其他人的死活，只要自己有酒吃，人命在他眼里，只是草芥。

这些人出走之后，寨子里吃饭的压力缓解了一段时间，但随着光景越来越差，寨子里的粮食也不够土匪们分吃的了，林松听到管粮食的兄弟说，剩下的粮食，只够吃三天的了。

很多人都饿过肚子，林松知道那滋味，那种饿到就算是地上的泥土，也能抓起来往嘴里塞的冲动。

在他小的时候，他曾经见过一个流浪到他们村子的流民，当草根树皮都被啃食殆尽时，人们会吃一种叫观音土的东西，这种泥土又白又脆，吃进肚子里有饱腹感，就不会感觉饥饿了，但是，胃是消化不了观音土的，当人沦落到吃观音土填饱肚子时，离死也不远了，林松记得那个流民，在临时之前，肚皮涨得发亮，里面全是观音土。

“起码他死的时候，肚子里有东西。”林松当时还未失踪的父亲这样跟他唏嘘道。

此刻，饥饿这个梦魇再次张着血盆大口，张牙舞爪地等在前方，为了仍然留在寨子里的人们的活路，李老被迫做出了改变。

“去劫军粮吧。”他指示道，终于还是到了选择这一步的时候，无奈，但人要活着。

召集在他面前的土匪们沉默不语，一双双眼睛盯着他，他们心里明白，这是不得已的办法。

平日里抢劫来往的客商，他们面对的不过是跟他们一样的百姓，但护送军粮的人就不一样了，都是正规军，并且很有可能配枪，枪这个玩意儿，可不像冷兵器的刀，中了枪可是会要命的。

“干！”人群中传来一声认同的叫喊，紧接着更多的人发出赞同的声音，林松环顾四周，他可以看到同伴眼睛里冒出来的精光，是那种对饥饿的恐惧，和对活下去的希望。

寨子里开始策划这笔大买卖，运送军粮的队伍行走的路线固定，他们选了一处悬崖，地势陡峭，如果队伍路过这里，他们从上方发动袭击，枪支不易向上瞄准，他们的胜算还是很大的。

林松他们把滚石，木块运到悬崖上，还提前做了防身用的木板，拿木板当作盾牌，如果子弹打过来，可以挡一下，缓解巨大的冲击力。

一切准备妥当，这一次，土匪们倾巢出动，只留李老和林松的弟弟林柏看守寨子，若不成，便是全军覆没。

没想到事情进行得远比林松想象中的顺利，这一批护送军粮的队伍，显然没有想到会有土匪敢来抢劫正规军队护送的军粮，这批士兵没上过战场，也都是跟林松一样的青瓜蛋子，当落石，滚木从悬崖上扔下去，土匪们大吼着往下冲时，士兵们立马狼狈地溃逃，作鸟兽散，丢下军粮就跑了。

林松跟着同伴冲下悬崖，他甚至可以看到同伴们眼中冒出的欣喜若狂的光芒，就像一头饿了好几天的狮子忽然看到一只受伤的羊羔，他知道自己的脸也像同伴一样欣喜得狰狞。

他们不会饿死了！

土匪们唱着歌，把载满粮食的推车运回山寨，这足够他们吃到冬天的了。

林松在一辆粮车上发现了一把小型手枪，估计是士兵慌不择路地逃跑时落下的，趁别人没发现，他偷偷地把手枪藏进了衣服里，带回寨子，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发现了一把手枪，他想留着防身用，夜深人静，他把枪藏在了他睡觉的屋子后面的一块石头下。

当人在极度饥饿的时候，并不会思考未来会怎样，只会不顾后果地找食物吃，这一窝土匪们度过了几天吃到撑的美好时光，他们没人去考虑抢劫军粮的后果，或者，每个人都清楚可能面临的后果，只是不愿意去面对罢了。

然而越不愿意面对的东西，往往会加速朝你冲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