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晟荒郊,寻枫林。
一处荒废了许久的寺院孤傲地立在树林的深处。灰白的墙瓦坑坑洼洼,长满了密密的杂草,半边殿宇已然倾塌,残损的牌匾斜斜地悬在门楣上,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往日供奉的案牍上满是灰尘,香炉上甚至还结了蛛网。破落的绸布无力地耷拉在面目全非的神像上,在浓稠的夜色中,竟显得有几分狰狞。
皎洁的月光从屋檐的缝隙洒落,亲吻着寺内此刻正蜷缩在屋角的少女们的脸庞。
盛夏的夜,总是较以往时候更聒噪一些。细密的蝉鸣,清脆的蛙声,还有晚风过境时,树叶的沙沙声。
滴答。滴答。好像是屋檐上积水滑落的声响。
又或者是,寺庙案台上被风吹倒的甘露瓶。许是傍晚时候接的水,没有用完罢。
青衫女子看了看身边正熟睡着的小女孩,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
她一夜未眠,又换句话说,是不敢入眠。
怀中的小女孩似乎睡得不太安稳,嘟囔着又翻了个身。青衫女子有些吃力地支起身子来,换了只手拖住女孩的脑袋,微微活动了下僵硬的半边身子。
阵阵困意袭来,她终是没耐住,半闭了眼。
风似乎比刚才更大了些,依稀可以听到树叶被风扬起,吹落在地支离破碎的轻响。
嗯,不过也有可能是轻踏过树叶的声响。
恍惚中,她想起,往日里她也常和妹妹一起在府中的小花园里踩树叶玩,沙沙的,清脆的声音,就好像砂糖般甜蜜……
……
不对!!这分明是有人来了!
青衫女子笃然睁开了双眼,丝毫不见方才的睡意。她警惕地挺起了身子,侧耳贴在墙垣上听外面的动静。
沙——沙——像风声,又像是叶片声,由远及近。
有人!有人往这个方向来了!
本以为夜深了,他们许是不会再继续搜寻了,没想到竟然还是追过来了!
细密的汗珠从额边溢出,她深吸了口气,试图让提到嗓子眼的心安定下来,但是一想到那满院刺眼的鲜红,想到支离破碎的躯干,想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姐姐……”
应是她的手抖得厉害,怀中的女孩竟晕乎乎地睁开了眼,迷瞪着醒了过来。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一把捂住了女孩的嘴,努力冲她扯开一个尽可能看起来平和的微笑。只是她实在是太过于紧张,说是笑容,其实只不过是勉强扯了扯嘴角,看起来颇有几分难堪。
下一秒,女孩就又陷入了昏睡。
她缓缓松开自己的手,看着掌心此刻在月光的照射下泛着蓝光的液体,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头儿,你看,前边好像是个破庙。”
“走,去瞧瞧。”
轻微的议论声在青衫女子的耳朵里却如同惊雷般炸开。
她反手扯下神像上的绸布,使它露出原本的样子。从前面看,神像或许还保留着完形,后边却是一个巨大的缺口。小心地抱起女孩,将她藏身在神像的空缺里,又用绸布遮了起来,这下便和刚才一般无二。
做完这些,她便轻踩案牍,借力而起,瞬时从寺院缺漏的屋檐腾空而出,稳稳地落在近旁的枫树上。
树木繁密,纵使她目力再好,也只能透过叶间的缝隙看个大概。一队黑衣人正穿过树林,慢慢向这方的寺院靠近。
“咻——”
“啊!什么东西!”其中的一个黑衣人冷不丁被击中了脑袋,吃痛地叫出声来。
这一声倒是叫其余的黑衣人立时警觉起来,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警惕地打量着周边的一切。
霎时,一个身影从不远处的丛林处闪过,紧接着,又是“咻——”的一声,另一个黑衣人也受了袭击。
几乎是同时,下一秒那个身影就又出现在了黑衣人的后方,伴随着一声利物划空的脆响,这次,一个黑衣人直接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当场气绝。
那个身影在从林中穿梭,就像潜伏在深夜的幽灵,来无影,去无踪,悄无声息。
周遭像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寂,所有的黑衣人都屏气凝神,似乎在等待那个身影下一次的出现。
“在那!抓住她!”
一抹青色在右侧的从林中微微闪过,有眼尖的黑衣人率先发现了目标。
“快追!”
黑衣人四散开来,从不同的方向包抄过去。
听到四周传来的脚步声,青衫女子较刚才慢了许多,轻呼了一口气。
来了也好,也就不必这般躲躲藏藏、提心吊胆了。
早前正面交锋之时,本就受了伤,又长途跋涉了一天才躲到这里,一路逃亡,连口饭都没能吃上。经过刚刚一折腾,现下也不剩多少力气了。她心里很明白,自己跑不了多远。
越往前走,道路却越发亮堂起来,等到她停下的时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来到了山崖边。
晚风从陡峭的崖壁上呼啸而过,从上俯瞰下去,只感觉深不见底。这附近似乎是海,隐约能听到山崖下传来的波涛凶鸣。清冷的月光洒下,她静静地立在崖边,张开手,感受风轻抚着脸颊,感受夜色的凉薄,竟然有一瞬的恍惚,像是自己到了天堂。
“呵,看你还往哪儿跑!”
一声狞笑打破了这片刻的安宁,她张开眼就看见一群凶神恶煞的黑衣人正缓缓向她逼近,手中的利刃泛着白色的光,看起来锋利无比。
一,二,三,四……十二。
除掉刚刚被自己杀死的那个,一共十三个人,一个不少。
看来此番追杀她们也算是下了血本,为了两个小姑娘,硬生生派了一个小队出来。
真是何德何能啊。
青衫女子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容。掌心的汗还未干,但此刻,她好像没有那么害怕了。
“主上有赏!杀她者,赏银万两!”
听到钱财的诱惑,不少黑衣人的眼中都闪着贪婪的光,瞬间一拥而上,狠戾地朝她扑过来。
“杀我,赏银万两?做梦!”
青衫女子丝毫没有犹豫,纵身从山崖上一跃而下,清瘦的身躯在夜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隐没在阴郁的夜色中,最终消失在漆黑的崖边。
她似乎听到崖上黑衣人正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但这些都跟她没了干系。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心也跟着坠入了无尽的深渊。虽是闭着眼,但是她却觉得从未看得如此清晰。
往日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开福楼的水晶包子,云裳阁新上的锦缎,十里香坊最爱的绯色胭脂,府里后院自己亲手种下的小桃林,还有还有,让柳枝照看的小狗阿花……
噢,倒是忘了。柳枝、阿花,都已经化作了一滩血水,永远地留在了那一夜。
再一瞬,映入眼帘的是妹妹如花的笑靥。
眉目如画,笑起来的时候足像一弯新月,娇俏玲珑的鼻尖,总是微微泛着一点红,更衬得娇艳欲滴,嘴角只是轻轻翘起,就足以让那满园的花林失了春色。
请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啊。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多年前曾去过的那家梨苑,戏台上的伶人浓墨重彩装扮着,一颦一笑,或悲或喜,咿咿呀呀间,就唱尽了人的一生。
“草色青青忽自怜,浮生如梦亦如烟。乌啼月落知多少,只记花开不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