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海是被抬回天台宗的。
他伤得很重,白白嫩嫩的身子像是被一百头大象踩过一样,遍体鳞伤。
一些地方还在流血,经过一夜的吊挂,整个人都虚脱了,原本俊俏的脸惨白肿胀,与他平日里丰神俊朗的模样判若两人。
纵然如此,他在被天台宗的和尚们用门板抬走的时候,依然在努力的摆动头颅,用眼神在四下里寻找,仿佛在找什么人。
一直到出了二条城的门,他都没有放弃寻找,可惜人群里似乎没有他要找的人,唯有冷眼的黑衣武士按刀相随,长海恹恹的长叹一声,把头重重的落下,后脑勺磕在门板上,与城门关闭后落下的门栓同时发出“砰”的一声。
“砰!”
二条城的前门窜起一朵烟火。
德川时代的日本已经可以制造出绚烂的烟花,摇摇摆摆的焰火扶摇直上,在云朵下面炸开,绽放。
满城的百姓身着盛装,聚集在街面上,妇人们撑着伞,男人们摇着扇,小孩子们满地乱跑,大家仰着头,笑笑嘻嘻的看着一朵又一朵的烟火升上天空,白日焰火同样美丽,给被生活的重压底下快要喘不过气的老百姓们带来难得的轻松。
一年一度的春日祭,来临了。
按照惯例,祭祀会持续三天,人们会涌向各地的神社,向神仙敬献香火,祈求今年的雨水充沛、阳光普照,无灾无祸的迎接五谷丰登,并许下在秋日祭的时候再次感谢神灵保佑的承若。
而京都的百姓们,则会多一些娱乐项目,夹道迎接各地诸侯向征夷大将军和天皇觐见献上礼物就是其中之一。
毕竟在同一条街上同时看到这么多贵人,是很难得的,有些大名彼此敌对,相互看不顺眼,碰巧走到了一起还会发生武士决斗的闹剧,那就更有看头了。
所以京都通往二条城的必经之路---朱雀大街上,道路两侧拥挤不堪,人们嘻嘻哈哈,用崇敬的眼神伸长了脖子眺望道路中间,对过往的一顶顶轿子、一匹匹马评头论足,当然了,评论的主题还是轿子里的人和马上的骑士。
负责京都城治安的京都所司代板仓重宗派出大批足轻,在路上维持秩序,令激动的老百姓不至于冲撞了诸侯们的车驾。
“看,那是越前家,不愧是德川家的家门大名,掌握幕府东边大权的世家,那马多么高大,听说是从藩国引进的汗血马哟。”
“哇,快看,北边的豪强松前家来了,红色的铠甲啊,北边的武士真的很强!”
“要说强大,还是南边的大名强,你看松浦家的武士,全是铁炮队,那么多铁炮要多少银子才能买到?武士刀能跟铁炮比吗?”
“说得对,松浦家家主松浦镇信的衣服是罕见的明国真丝,你看见了吗?”
“赞赞,真有钱。”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里,松浦镇信一句不落的全听到了。
每年这个时候,他都是虚荣心爆棚的时候。
巡游在京都大街上,任凭百姓用畏惧尊崇的眼神拜服羡慕,让平户藩松浦家的名声在天皇脚下流传,高高的赛过其他大名一头,都是很令人愉悦的。
特别是走在前面的是因为和德川家沾亲带故而地位高人一等的越前家家主队伍,却在百姓们口中被自己压了下去,这份荣光,是身为地位低一些的外样大名最为喜欢的。
但是今年,松浦镇信却有些不大痛快。
不止不痛快,还有些紧张。
今天天亮的时候,整装待发的松浦镇信收到消息,昨天夜里二条城里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连天台宗都被惊动了。
细问是什么大事,报信的人却又语焉不详,时间有些紧,没有打听清楚,只知道是跟德川家有关系,征夷大将军的两个儿子都牵连其中,好像德川秀忠还打了天台宗担任本次春日祭祭司的一个高僧。
这些类似卦新闻一样的消息零碎得很,令人听得云里雾里,不过报信人末了说的一句话,就令松浦镇信汗毛都竖起来了。
“听说那位向将军大人献上灵药的聂桑,昨晚也在将军的大殿里,将军大人怒气冲冲的问了他很多问题,这件事大概跟他也有关系。”
跟聂尘有关系?
什么样的关系?
德川秀忠怒冲冲的问了他什么?
他又干了什么?
这些问题如一个个问号一直在松浦镇信脑子里盘旋,他把李旦叫过来,李旦也一问三不知,只道聂尘进二条城好多天了,从来没有与自己联系过,前些日子说是被传为神仙一样,神仙又怎么会被大将军训斥呢?
两人大眼瞪小眼,不得其解。
如今走在朱雀大街上,松浦镇信虽然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悬吊吊的如吊着一块铁,聂尘是他带来的人,如果真的牵涉到大将军家里的事,那自己也脱不了关系,万一影响到松浦家德川秀忠心中的地位,就不好了。
所以出发的时候,松浦镇信咬咬牙,把本就丰厚的礼物再临时加了码,悄悄的从送给天皇的礼物中挤出一些来,加进送给德川秀忠的部分里,多送出一笔钱财,将装载礼物的驮马压得蹄子都迈不动了。
诸侯大名们的队伍一步步的往前挪动,在热闹喧哗的海洋中渐渐的靠近二条城城门,烟花不要钱的冲天施放。
春日祭第一天,诸大名向征夷大将军轮流觐见,献上礼物,然后大将军赐宴,与众同乐,大家欢聚一堂,吃吃喝喝。
而一天之后,在春日祭的第二天,再如法炮制的向天皇来这么一出。
最后的一天,是大名们相互交好的时间,平日里因为地域隔阂而不能相见的大名们会互相拜访,这是幕府同意的开放日,将原本为了防止大名勾连影响幕府统治的禁令放开一道口子。
松浦镇信也盘算好了和哪几个大名坐在一起喝点小酒,帖子都递出去了,此刻却又患得患失起来,唯恐幕府猜忌。
这种情绪在他走到二条城城门处的时候达到,在头顶爆炸的焰火简直就是炸在他的心口上,令他心止不住的狂跳。
“松浦大人来了,欢迎欢迎。”
二条城外殿门口,循例有德川家的祭祀主持人在这里迎接各方来宾,跟大名们寒暄,以尽地主之谊,一般来讲,担任这份职责的都是德川家的家主候选才有资格,前两年都是德川家光站在这里的。
这时候可不能分心失礼,于是松浦镇信振作精神,鞠躬之后抬头,笑容可掬的还礼。
“大纳言阁下,松…….”
几个字刚说出口,松浦镇信就愣住了。
站在面前的,不是德川家光,而是德川忠长。
换人了?
好在他反应很快,立马改口:“中纳言阁下,松浦镇信觐见,多谢大人在此迎接,镇信感激不尽。”
这话是套话,每年都这么说的。
德川忠长笑得如一朵花开,亲热的对他说道:“哪里,该我多谢松浦镇信大人你才对,若不是你带来了聂桑,我今天还不能站在这里迎接你呢。”
“咕?”松浦镇信喉咙里发出一声响。
德川忠长身后,聂尘闪出身形,冲他拱手:“松浦大人,小人在这里等候很久了。”
“啥?”松浦镇信嘴里崩出一个字。
不止是他,一直跟在松浦队列里的李旦和颜思齐、郑芝龙等人,同时睁大了眼。
聂尘失去音信好几天了,突然出现在这里,大家都很惊喜,或者惊奇。
惊喜的自然是颜思齐和郑芝龙,惊奇的是李旦和松浦镇信。
“这……从何说起?”松浦镇信迷茫的看着德川忠长。
“话说起来就长了,我现在太忙,不能细说,详细的情况,聂桑,哦,不,聂君等会说与你听吧。”德川忠长喜庆满脸的笑着,扭头道:“聂君,大名献礼你是重头戏,父亲把你排在松浦大人后面,你不会有意见吧?”
“不会,我本是松浦大人带来的,能独自献礼就已经很感激了,哪里还会有意见。”聂尘谦逊的答道,很自然的排到松浦家的队伍中去。
“嗯?”松浦镇信被雷到了,忙道:“聂尘是平户藩的商贾,按规矩,应当随我献礼才对,怎么……”
“松浦大人,聂君如今是我的家臣,你应该用尊称才对!”德川忠长皱皱眉头,加重了语气说道:“这是大将军的意思,给他的武士身份不久之后就会用书面的形式下达,你不要失礼。”
“啥?!!!”
“武士身份!!??”
松浦镇信等人顿时傻眼了,震惊的反问。
“是的,聂君会跟你们细说,你记得便是了。”德川忠长严肃的说道,这种表情以往很少出现在他的脸上。
“是……”松浦镇信不可思议的看着聂尘,嚅嗫着嘴想再问问,但看到德川忠长的表情,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昨晚上二条城里一定发生了了不得的事情。
他判断道,一定非同寻常。
“好了,松浦大人请进去吧,献礼在午时开始,聂君,你可要准备妥当啊。”德川忠长伸手示意,这句话是对松浦镇信说的,他的眼睛却看着聂尘。
松浦镇信的队伍通过门口,进入大殿。
宽敞的大殿里,已经聚集了熙熙攘攘的各地大名,能进入大殿的,只有受到天皇春日祭请帖的人,多余的人会等在大殿之外,在空地上吃饭。
大殿中分左右两侧摆着许多蒲团坐垫,如同方阵,按照身份高低确定了坐次,有二条城的近侍引导人们进入自己的座位落座,次序井然。
松浦镇信带着两个家老,以及李旦走进大殿,在右侧的几个位置上跪坐下来,松浦镇信是大名,自然坐在第一排。
他回头瞧了瞧,看到李旦等人被安排在身后稍远的位置上,而应该坐在最后面的聂尘,却被单独引到右边靠近末尾的一个座位上,但座次却在第二排,非常靠前。
这又令他惊奇不已,一个商贾无论如何都没有资格这么靠前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水野大人,今天好像跟往年不大一样啊,站在门口的居然是忠长大人,不同寻常呐,发生了什么事吗?”
坐了一阵,松浦镇信终究按耐不住了,他悄声想身旁的水野家家主询问,水野家是德川幕府的外样大名,消息要灵通一些。
水野家家主讥笑般的看着松浦镇信,这个土财主一向不大被地位高一等的外样大名待见,不过水野家家主性格随和,随口说道:“松浦大人消息不甚灵通啊,难道还不知道昨晚二条城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什么事啊?”松浦镇信咽了一口唾沫。
“昨晚上,天台宗的长海大师,趁德川家光睡觉的时候,下了猛药那个了他。”
“那个?那个是什么?”
“那个就是那个啊。”
水野家家主左手圈个圈,右手伸出手指头从圈里捅进去。
“那个?!”
“就是那个了。”
“这……怎么可能!”
松浦镇信差点叫了出了,引来周围一片瞩目,水野赶紧竖起指头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这事都已经传开了,京都城里的大名都知道了,你还蒙在鼓里。”
“可是……天台宗…….天海国师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水野撇撇嘴:“这么大的事,谁能保得住?”
“天台宗的大师们有男风的爱好,天台院里不知圈养了多少俊美少年,这是公开的秘密。只是没想到,长海居然口味这么重,看上了德川家光,还胆子这么大,跟家光来了一手。”
水野恶趣味的摸着下巴,直甩脑袋:“家光是德川家康当年钦点的继承人,前途无量,可是出了这档子事,今后可……唉,德川家家门蒙羞啊。”
“毕竟跟和尚一起搞那种事,于法于理都是不可容忍的,家光大人怎么会闹出这么乱的事情,真是想不通。”
“不过。”水野咂咂嘴,目光朝还站在门口迎接大名的德川忠长扫过去,意味深长的道:“得了实惠的,却是忠长,这么大一个天上落下的福分,任谁都会干劲十足的。”
“.…..”松浦镇信大张了嘴,瞪圆了眼,手把折扇揉成了团都不自知。
恍惚了一阵,他又猛然扭头,看向了蒲团方阵的末尾。
聂尘正坐在那里,怀里抱着一个方盒,施施然的喝着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