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府海丰县知县许成久,最近睡眠质量很不好。
作为惠州一个二等县的父母官,许成久比不足比下有余,日子过得其实不算差,他睡得不好,有正常公务以外的其他原因。
海丰县土地不怎么肥沃,田赋一直是令人头痛的考核,每年春秋两季的公粮总收不齐,累得县里负责这项工作的县丞一天头大如斗,连带着许成久的头也大了几分。
不过,粮食收不来,能收银子。
海丰靠海,往南一百多里地飘出去就是大明面向南洋最大的城市,也是广东首府广州城,作为沿海航线的一处城郭,海丰县也有不少大族豪商暗地里干些见不得光的买卖,走私一向比较猖獗。
在这里,只要官面有人、民间也有大把人手的豪强,都会经营海生意,这是公开的秘密,人尽皆知,虽然违法,但不违情理,大家都这么干。
所以许成久作为本地土地爷,收钱收到手软,大的小的海商都希望他睁只眼闭只眼,大家发财。
钱多了,就琢磨着在这儿怎么干得长久,毕竟许成久是举人出身,跟朝堂那些动不动就拿进士出身吓唬人的高材生比起来,他的仕途是很晦暗的,祖坟冒烟也最多做到一个知府的程度,再想往,就得祖坟起火了,那是很不容易的。
许成久想在海丰县多干几年捞点钱,就得有政绩,起码不能出乱子,可总有乱子给他添麻烦。
比如这次的民乱,那些疍民又和客家人打起来了。
提到这些疍民、客家人之类的,许成久就睡不好觉。
怎么他们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呢?打个毛线啊,打能打出钱来吗?何况这些刁民打架的起因往往可笑之极,许成久百思不得其解他们究竟是怎么打起来的。
海丰县衙在县城里面,看不到小径镇外的血斗,听不到惨叫嘶吼,不过许成久还是在后堂的大厅里,转了一个又一个的圈。
看看外面的太阳,已然日暮深深,院子里的仆役开始点燃石灯里的烛火,幽幽的灯火中,许成久心乱如麻。
与只想收械斗费的衙役不同,许成久多少还是考虑械斗后果的,他的站位要高一些。
“无知草民,尽给我惹事!”愤愤地吐槽一句,他又绕着桌子转了一圈。
“等事情平了,一定要找那几个挑头的重重处罚,还得警告那些个族长,若是有苦主到处告状,脏了我海丰县的名声,我可容不得他!定要弄得他生不如死不可!”
许成久咒骂着,发了个毒誓。
明年,也就是天启六年,是大计之年,这一年朝廷会对外放地方官进行考核,但凡等次为合格以下的,将会降职、调职或者干脆滚蛋,许成久的政绩因为收粮食收不来的关系一向不大好,哪怕拿出银子下打点,他心里也七八下的很没安全感,唯恐被人端了屁股底下的位置。
这节骨眼,若是闹出事来,被头知道了,难免扣分,本着平安是福的思想,许成久恨不得把全县用个罩子盖起来,不准出任何一点事。
他转了几圈,最后回到椅子坐下,沉思良久,他觉得还是派人连夜把客家人和疍民的头儿找来说和说和,虽然他极度厌恶这些低贱的小民,不过现在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出面把这事儿给平了。
只是疍民和客家人的首领虽然也是贱民,但不能以寻常百姓派个人锁了就能拖来,那么干会激起民愤的,于是许成久提笔,要写一份一样,关文写有事由和许成久的签名,见了关文,平头百姓就知道是县太爷请去说话,而不是抓捕,也就会欣然而来。
笔走如飞,关文写好了,许成久看看窗外,日沉西斜,城门就快要关了,于是忙唤来一个长随,要他去城外把关文交给呆在械斗现场吃瓜的主簿,由主簿去找人。
长随很麻利地去了,但是不一会,又转了回来,禀报道:“老爷,主簿派了人回来。”
许成久一惊,心想莫不是那帮泥腿子打架打出大事来了?忙叫快进来快进来。
进来的,正是在山坡和聂尘闲谈的那俩衙役之一。
衙役面带惶急之色,满脸是汗,一看就是着急跑回来的,许成久看了更加心凉,一迭声问怎么了。
“父母大人,不得了不得了啊!”衙役惊慌失措,跪在地没口子地叫:“有海盗!有海盗岸来了!”
“海盗?!”
许成久从椅子弹了起来:“哪里有海盗?”
“在小径湾,从那里岸来啦!”衙役都快哭出来了,海盗的残忍非同寻常,过一地洗一地,海丰县多年来因为靠海富了很多人,也因为靠海而受了不少灾,往年倭寇横行时,连县城也被打破过好几次,无数百姓家破人亡,好几任县令被朝廷问责罢免,许成久任后自然知道这些往事,虽然近些年海疆太平,但一提起海盗,依然令人毛骨悚然。
衙役的恐惧感染了许成久,他汗毛都立起来了,脸色变得惨白,急问道:“有多少海盗?”
“有……”衙役顿了一下,他哪里知道有多少海盗。
海盗来了的消息,是一群冲县城逃窜的老百姓带来的,这些拖家带口哭喊连连的家伙只顾亡命的跑,根本无暇停留,一心要赶在夜晚城门关闭之前逃进城去,衙役被同样着急的主簿派来报信时同样走得急,哪里有空去问海盗有多少人。
“有……有几百人吧。”衙役凭空说了个数字。
“几百人?”许成久吓了一跳,城里的兵只有两百,加壮班可能都不及海盗的数量。
这可不得了!
他把衣袍一撩,抢出门口,一边疾走一边高声喊道:“备轿!备轿!”
走了几步,出了二门,他又改了主意:“算了,我自己走着去快些,来人!赶紧关城门!关城门!”
衙役跟在他的屁股后头,跟着大喊:“县父母让关城门……大人,主簿大人还在城外面呐。”
“顾不得那么多了!”许成久当机立断:“城内千户百姓,本官要为他们负责,至于主簿大人,本官这就让陈把总带人去接应!”
“大人英明。”衙役奉马屁,心中却暗暗庆幸,自己运气好先一步进城来了,不然像主簿一样留在城外就不妥了。
正偷笑时,却见外间匆匆进来一人,差点与往外疾走的县太爷撞个满怀。
许成久大怒,还未开骂,就听外面闯进来的县衙师爷六神无主般的嚎叫起来:“大人、大人,不得了啦!”
许成久心烦意乱,大袖一拂:“慌什么慌?不就是海盗岸了吗?城墙那么高,你怕什么?”
“不是啊,大人,是全城的乡绅都来了,吵着要大人出兵剿海盗啊!”师爷道:“这些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两个还是辞仕的京官,他们的要求,大人不可不慎重啊。”
“出城剿匪?”许成久顿觉头又大了几分,这些乡绅有田地家产在城外,担心被海盗屠戮,于是跑来向官府施压,要县令冒险出城替他们保卫家业,真真自私至极,有本事自个儿去啊。
偏偏这些乡绅有头有脸,背后说不定站着什么大人物,随便拉一个出来都不是区区七品知县得罪得起的,他们的要求,许成久还真不能敷衍了事。
硬着头皮来到大堂,果然看到满堂华服,一群腰缠万贯的糟老头子宛如热锅的蚂蚁,正在团团转,一看许成久来了,忙一拥而,七嘴八舌气急败坏地在他耳边呱躁。
“许大人,听说城外有海盗岸,这是近年少有的噩耗,城外百姓众多,村镇密布,海盗一来生灵涂炭,大人不可不救,请即刻发兵!”这是客气理智的。
“大人,海盗毫无人性,官府稍有迟疑就会酿成滔天惨案,明年就是大计之年,大人的前途可不能毁在这件事,快快发兵吧!”这是威胁恐吓的。
更有暴躁惶急的,直接喷着唾沫星子叫道:“许大人,国家养兵,只在今日,你若胆怯不敢出城,我等势必奏朝廷,告你保境无方之罪!”
这些话纷纷杂杂,在许成久耳边像高音喇叭一样环绕,吵得他两耳嗡嗡,只要苦笑着团团作揖。
“诸位乡绅、大人,本官也是刚接到这个消息,正要请本地驻军把总过来商议,兵是一定要出的,不过海丰差不多四五年没有被海盗滋扰了,得有个方略才能出城剿匪啊。”
“这个不用许大人操心,把总我们已经请来了。”众乡绅冷笑,仿佛早就知道知县会这么应付,于是闪出一个空子来,露出坐在角落圆凳落寞的本地把总:“请大人现在就商议出兵的事宜吧。”
许成久望着无助的把总,把总隔着群情激愤的乡绅们与他对望,两人相对无言。
把总是个正七品的武官,在地方算得一号人物,手里头有四五百兵马,可是在此时此地,他活像一个受尽欺凌的小媳妇,比七品知县许成久还无助。
众乡绅退出大堂,让两人商议出兵的事宜,不过他们没有走远,就在院子里,还限定了半个时辰内必须出兵的期限。
“许大人,看来这回,可得真要出城打一打了。”把总苦笑着,甩着脑袋:“可不是我怕死啊,只是我把兵带走了,海丰城怎么办?万一混进了海盗在城里闹出乱子,靠大人手底下那些人能顶得住吗?”
这话直接捅到了许成久的心窝子里,他倒不是担心陈把总的生死,武夫以身殉国天经地义,死个把把总事小,县城安危事大啊,海盗在城外干些什么不重要,如果县城有失,那许成久这官就当到头了。
“你说得有理,我又何尝不晓得啊。”许成久皱着眉头,愁眉不展地答道:“不过外面的人逼到我们鼻子尖了,如何是好……城外海盗有多少?”
“大人不知吗?”把总抬头。
“不知道,我刚得到海盗到来的消息。”
“我也不知道……”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半响。
“你是把总,本地军首,你怎么不知道?”
“大人,我掌兵不假,可兵在城内,非有令不得擅动,我哪里知道城外的情况?大人本地父母,耳目应该通透才是。”
“通透个屁!”许成久咬咬牙:“报信的人说有几百人,可我看他样子,这数字多半也是瞎猜的,这帮怕死的怂货,他们一定根本没见着人!”
“这么说来……城外到底有没有海盗啊?”陈把总当武将却有颗玲珑心,脑子转得很快,立马就戳中关键点。
他和许成久之间关系匪浅,毕竟走私这种事没有军队配合很难进行,两人暗地里配合默契,过手的银子半斤八两,说话也随便,当即提醒道:“大人,这可是要命的地方,可得弄清楚。”
许成久悠悠地道:“海丰县海商数量,在惠州府最多,有他们镇着,这几年海盗岸的事早就绝迹,怎么今天突然冒出了岸的海盗……我看,会不会是以讹传讹?”
想到这里,他拍案而起,大喝道:“来人,把刚才报信的家伙带来!”
门外有人应声而去,转眼就把报信的衙役带来了,不等他站稳,许成久就厉声问道:“说,你到底看没看到海盗?”
“这个……”衙役看许成久的脸色就知道糊弄不过了,只要老实答道:“小的没看到。”
“啪!”把总击了一下掌。
许成久忍着怒气,继续问:“那你怎么知道有海盗来的?”
“是逃跑的老百姓说的。”衙役诚惶诚恐地答道:“他们从海边来,神情慌张,这么一说,我们来不及分辨真假,心想这事耽搁不得,就赶着进城来报信了。”
“那外面的那些乡绅,也是你通知的吗?”
“是,小的从城外进来,一路高喊,早早地提醒了城内百姓。”
“.…..”陈把总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作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怎么耽搁不得?你们分明怕死罢了!”许成久忍不住了,出声呵斥,衙役头都不敢抬,垂头看脚尖,只听知县大人又问:“那究竟有没有海盗岸?!”
“一定有吧。”衙役迟迟疑疑的,不敢确定:“不然那些老百姓怎么会跑呢?”
“道听途说,不足为信。”许成久冷笑道:“前年也有人诈传海盗岸,却只是为了让人都跑了好方便他们偷窃盗户。”
“这不可能。”衙役想起了什么,忙抬头说道:“有一个秀才,也对我们说有海盗岸了,读书人不会乱说的。”
“秀才?”许成久一怔:“谁?”
“不知道。”衙役擦汗:“是个外地的秀才,我们不认识。”
“他说是秀才,你们就信了?无凭无据的。”许成久眯起眼,抬起了下巴:“你们的脑子里装的是豆腐吗?”
“这…..”衙役汗如雨下:“他看起来不像骗子,挺像秀才的啊。”
“好了,来人!”许成久心中已经有了谱,神色大定,喝道:“把他拖下去,狠狠地打!打到他脑子里的豆腐倒出来为止!”
两个壮班的汉子进来,拖过地杀猪一样叫冤的衙役就往外走,一路留下不绝于耳的哭喊。
“大人,这么看来,城外的海盗不存在了。”陈把总也恢复了武将的神气,昂首挺胸坐得端端正正的拱手请令:“既如此,本将可领兵驰于山野,以安民心!”
“好,那就劳烦陈把总了。”许成久微笑着点头道:“还有,若是见着了那些个造谣的刁民,特别是那个自称秀才的人,抓起来!本官要治他的罪!”
“大人放心,本将去去就回!”陈把总大笑起来,一撩衣袍,豪气干云地大步往外走:“定会不负大人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