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疍民?”
许成久的眉头又皱起来了,他这个月眉头皱起的频率远远高出平均量,当海丰知县好几年了,今年的烦恼特别多。
他坐在县衙的签押房里,渐渐的有些火气:“疍民在牢里拦着,不准你们带人出来?”
下面有个牢头打扮的人站着,苦着脸作无奈状:“是啊,大人,那些疍民凶得很,说是若不是大人你亲自去提人,他们就不肯放人,除非他们派人跟着,否则没得商量。”
“岂有此理!”许成久勃然大怒,拍了桌子:“这到底是官府的县狱还是疍民的村寨?提个人出来居然还要他们同意不成?你们居然就乖乖的听了,你们莫非是疍民养的不成?”
“大人息怒,这不是没办法吗?”牢头忙辩解道:“海丰县靠海,一向是惠州府疍民最多的县,估摸着有好几万人,惠州府八成疍民都在海丰县居住,这些人又齐心,干什么都一起。历任知县虽然知道疍民贫贱,但从不敢轻易招惹,原因无他,就怕疍民啸聚闹事。眼下虽然牢里关的疍民不过百把人,但外头的疍民多啊,大人不知道,自从关了这些人进来,每天县狱外头就有几百疍民围着。”
“什么?他们要造反吗?!”许成久怒火蹭蹭地越冒越大,大喝道:“我让陈把总带兵剿了他们!”
“大人,他们没闹事。”牢头忙道:“就那么在县狱外蹲着靠着,身也没利器,最多带根棍儿,若是为此大动干戈,恐怕不妥。”
“那他们想干什么?”许成久眉头就松不开了。
“我问过被抓进牢里来的疍民头子张铁匠,他说没事,他们只是要护着牢里一个叫做叶真的秀才。”
“叶真?秀才?”许成久的眉毛拧巴成了一股绳。
“正是。”牢头露出奇怪的表情,似乎他也觉得很难解释得通:“那秀才进来之后,疍民们把他当宝一样供着,每日来看他的人也跟流水一样,来了又去,有些人一看就不是好人,不过他们使了银子,我们也不好多问,只能远远看着,大人,我看这人不对劲。”
“当然不对劲。”许成久冷笑一声,挥挥手:“罢了,你去提那秀才过来,他要带疍民跟着,就让他带,只是不许太多,几个人足矣。”
“几个人?”牢头为难道:“这恐怕……”
“恐怕什么?就说本官要请他去黄江吃饭,难道这还不放心吗?”许成久怒道:“我莫非还要害他?”
“这自然不会。”牢头见他发怒,忙答应着:“我这就去叫他。”
看牢头离去,许成久不禁皮笑肉不笑地忍不住自嘲:“这日子过的,本官都搞不清这究竟是谁的天下了,有人要借我的手杀人,有人要借我的百姓闹事,我的监狱漏得像筛子一样,我却不知道,天杀的,我还是不是这海丰县的父母官呐?”
摇摇头,他又想起暗格里的那些票子,心情总算好了一点,罢了罢了,由得他们去,反正一切尽在掌握即可。
坐在椅子,他闭着眼,在脑子里思考着事情,不知不觉间,离去的牢头去而复返,领着人在外面通报道:“大人,人带到了。”
许成久把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眯着看向门外。
迎面站在前列的,是一个身材健硕、长相清秀的年轻男子,穿一套破烂麻衣,满身污垢,大概在牢里打滚了好些天,表情沉稳凝重,他身后站着几个同样壮硕的疍民,一个个把眼睛四处乱瞄,颇为警惕,尤其是那个白胡子的张铁匠,站在年轻男子身边像个保镖。
“这老头子还没死啊。”许成久认得张铁匠,顿时觉得头痛,这老头脾气倔、身手好,很得疍民拥护,每次疍民闹事都有他在里面带头,是个不好对付的狠角色:“十处打锣九处都有他,这等刁民最为可恨!”
但很快地,他把注意力放在了聂尘身:“这就是那个秀才,果然不同凡响,哪有读书人被抓这般不声不响的?换做常人早就哭喊着叫救命了,进城时我觉得他不对劲,陈把总那莽夫还说没事,如今可好,抓了个海盗头子,还是朝廷招安的海盗头子。”
脑子里这么想着,他脸却换了一副笑容来,站起身,对外面道:“进来说话吧。”
牢头听了,示意聂尘进去,张铁匠等人也想跟着,却被牢头挡在身前:“县太爷的屋子,你们进去干啥?在外面等着。”
聂尘脚都抬起来了,闻声停住了,站回张铁匠身边,面不改色地对牢头道:“他们不能进的话,我也不进去了。”
“嗯?”
所有人都怔住了,牢头吃惊得瞪圆了眼,他头回见到不给知县面子的人;张铁匠等人先是诧异,继而目露感动;而站在屋里的许知县,则很尴尬。
聂尘朝里面拱拱手:“知县大人恕罪,这几位是我的族人,若不是他们,我就活不到现在,有同生共死一般的情意。大人召我等过来,却把他们留在门外,我若独身进去,于义不通,我不敢说有羊厥哀、左伯韬那样的义薄云天,但也不甘有失读书人的品格,所以大人有话,请容我在这里洗耳恭听。”
这一席话抑扬顿挫,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旁人不知道他说的两个名字是谁,但举人出身的许成久知道,那是历史的先贤名人,以义气着称,是读书人必学的楷模。
于是聂尘不给许成久面子的举动,反而变得光明磊落,弄得许成久咳嗽一声,只好自己走出去,还带着笑。
“聂先生果然好口才,文武双全,不愧是福建巡抚都看重的人物,本官这里受教了。”他微笑着,走到聂尘面前,大度地打着哈哈:“这几日聂先生受委屈了,都是误会,现在弄清楚了,原来你是即将有官身的人,虽是武职,但都是为朝廷效力,也算同僚,望你不要怪本官之过,本官这里先向聂先生赔罪才是。”
聂尘并不意外,自己的身份早晚会被揭穿,躲进监狱是逃避李魁奇追杀的权宜之计,等到颜思齐救兵一到,不消许成久召见,他也会找机会离开的。
于是他忙拱手鞠躬还礼:“知县大人言重了,聂某本是一寻常海商,蒙福建巡抚朱大人垂青,得以入仕朝中,担任的是微末之职,哪里担得起大人这番话,大人且收回,聂某不敢当。”
两人虚情假意的说了几句,聂尘估摸着对方该让自己离开了,他还要去安抚身边吃惊得快要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的疍民。
张铁匠自始至终都以为自己保护的只是个热血青铜秀才,没想到,对方竟然是个王者。
许成久哪里肯放他走,忙拉着他的手道:“莫急,聂先生留步,既然在本县出了这样的乌龙,本县起码要请你吃顿饭,压压惊,不然传出去本官如何做人?就算头不追究,本官也羞愧难当啊,酒宴早已备好,就在城外五里地的画舫,那里濒临黄江,现在正是水美鱼肥的时候,江风景宜人,本官吩咐船家备了等的鲜鱼,由城内大店厨师过去烹饪,聂先生无论如何都要赏脸去尝一尝。”
他看看天色,拉着聂尘就走:“时近晌午,正好正好,同去同去。”
聂尘瞧瞧还是辰时的天空,距离晌午起码还有一个时辰,不免奇怪,但许成久仿佛抓贼一样捏着他的手不放,只好跟着他走。
出门轿,许成久居然拉着衣冠粗陋的聂尘坐了一顶轿子,两人挤在一起,知县大人嘴里说些不相干的话,仿佛没话找话一般叨叨,不断和聂尘攀着关系,想套些聂尘的消息。
聂尘自然顾左右而言他,两人鸡同鸭讲般的一路来到了黄江边。
黄江是一条小河,河面不甚宽阔,不过沿河田野苍翠,山河雄壮,在春天里有一份独有的风景。官道顺河流而行,沿河有些酒家客店,供行人打尖,也供踏青者驻足,不过最豪华的,当然是河那条官营的画舫了。
这条画舫当然不能跟南京秦淮河的画舫想比,只不过比寻常沙船宽大一点,下两层,可以吃饭赏景,历来是海丰有钱人喜欢请客的地方。
等许成久带着聂尘到了这里的时候,船边早就等着胖胖的吴老板了。
“聂先生,来,这位是本县最大的客商,也是每年捐资的大户,姓吴,大家都称他吴老板。”下了轿子的许成久向聂尘简单介绍了吴胖子:“他货物常往福建那边走,今天过来想认识一下。”
聂尘看了一眼吴胖子,礼貌性地跟他寒暄了几句,吴胖子弯着腰笑得宛如喇叭花,不住地说着场面话。
“许知县,怎么来得这么早啊,我还以为你要过一阵才来,正准备先在江钓一钓鱼呢。”船有个穿着便服的中年人高声向这边招呼道,笑吟吟的骨子里都带着官僚的味道。
“通判大人?”许成久见了那人,大吃一惊:“通判大人怎么来了?为何事先不知会一声?”
吴老板请许成久和聂尘踩着跳板船去,一边走一边低声道:“通判大人是从本县过境,本不想打扰县里,但听说大人要在这里请客吃饭,就顺道过来吃一回新鲜的肥鱼,是他不要我通知大人的,为的就是怕大人刻意准备。”
“这、这……”许成久额头汗都出来了,在他的计划里,哪里有惠州通判到来这回事。
“怎么?许大人不欢迎我?”惠州通判是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见许成久像吃了大便一样满头是汗,故作风趣笑道:“莫非我来得不是时候?”
“哪里哪里,大人什么时候来,都是好时候。”许成久抹抹额头,强笑着道:“平时请都请不动大人,今日可好,大人自己就来了,这是下官的福气呀。”
“是吗?那可就叨扰了。”惠州通判随意看了一眼聂尘,大概以为这是个送鱼的疍民,没有理会他。
“诸位大人请楼入座,鱼已下锅,就快好了。”吴老板招呼众人登画舫二楼,进入一间雅室。
室内窗明几净,挂有广东名家的字画墨宝,焚有香炉,备有净水,窗边有一个小小的戏乐班子,一个彩裙花衣的浓妆女子倚着屏风立着,看样子要唱曲助兴。
惠州通判自然坐了首位,许成久旁边陪着,聂尘坐在许成久身边,吴老板坐了下首。
这个座次很让通判意外,他不住看向聂尘,觉得这个疍民怎么也桌了。
聂尘微笑着跟他对视,张铁匠等人一路步行跟了过来,留在下层甲板,在官员面前吃饭,用不着他们来守着。
许成久满腹心事,一直低头默不作声,吴老板似乎也对聂尘居然带了几个身手不错的疍民船来心怀戚戚,两人想着事,一时居然都不说话。
通判是客,也不好多讲,瞪着眼左看看右看看,聂尘也闭嘴不言,这间雅室里竟然冷场起来,弄得窗边的戏班子都不知道该不该开腔唱曲。
剧本跟预想的不一样,就容易出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