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尼拉往北一百五十里,有个小的土邦国,叫做奎松。
奎松不大,人口不满万,整个领地面积不过方圆两百里,基本上除了土邦主居住的奎松城,就剩下城边一圈供养居民吃食的田野了。
何恩就是一个奎松人。
他自幼在奎松城外长大,家里以种田为生,打小他就会锄地耕地,虽然何恩今年只有十八岁,但翻起土来,整个奎松都找不到比他更熟练的农夫了。
只不过,原来他家里是种番薯和粟麦,现在种的水稻。
水稻是优良的占城品种,这种稻子的种子价格昂贵,原本何恩家里是买不起的,不过自从前两年打马尼拉来了一群扛着火枪的汉人之后,情况就改变了。
奎松土邦主十分有眼力介,当改土归流的使者一踏进他的客厅,他就干脆利落的答应交出地契和户籍,全家搬到马尼拉去,当起了只拿饷银不做事的总督闲散参政,每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如同一群人形的猪。
奎松人最初是惶恐的,他们不知道新来的主人会怎么对待他们,好在不久奎松城门口就贴出了告示,宣告马尼拉王国设立的奎松县正式开衙办事,县令是汉人,今后以法典治国,以忠义孝道立民心民德。
法典啥的何恩不知道,作为文盲,他必然不懂这些,但是货真价实的东西他能够感知得到,按照告示上写的,从此以后,三年以内奎松人上交的佃租、人头税和商税都要减半,能把人折腾死的徭役则被直接取消,改成官府按需付费征集劳工,仅仅这一项政策,就比原来的土邦主时代改变了许多。
这简直是天降福音,一时间奎松人奔走相告,喜形于色,大家从惶恐一夜之间变成了狂欢,每天在新开设的奎松县衙门外叩头拜谢的人一批又一批。
利好的消息不止这一个,官府不久之后又在城门口摆了摊子,坐了几个留八字胡的先生,排开笔墨砚台,要免费替老百姓取名字。
说出来丢人,在这之前,奎松的平民是没有名字的,生出来之后一向用阿猫阿狗之类的称谓作为代号,姓名是大户人家有钱人才有资格享用的东西。土邦主以往派人下乡收税,簿册上记的都是些编号,而不是姓名。
这又是大新闻,原来官府宣传要让福泽照耀到每一个人身上这回事居然是真的,奎松人又一次激动了,城门口排队的人一直蜿蜒数里,大家都很积极,只是苦了那几个写字先生,搜肠刮肚的想名字让他们熬白了头。
何恩的名字,就是其中一个先生替他取的,他看到县衙门里的人把写有他全家名字的那张纸塞进了一册厚厚的簿子,心中顿时就涌起了阵阵激荡。
“今后你就不叫阿狗了,你叫何恩。”官府的小吏说得很淡然,毕竟他每天要重复无数次这种话,但何恩听来,却宛如。
人和动物的区别之一,就是人应该有姓名,这是起码的尊严。
何恩很喜欢这个名字,当然了,现在他还喜欢自己手里的那把刀和那面盾。
刀和盾是县里看其强健有力,将他选拔为巡检刀盾兵时发给他的,一把漂亮的改良苗刀,刀身狭长,刀锋锐利,兼有倭刀和唐横刀的特征和优点,坚韧又锋芒外露,一看就是千锤百炼出来的利器。
那面圆盾也不是俗物,柳木为里,上面覆盖着一层铁皮,足以抵御任何箭矢刀枪的劈砍刺杀而皮革的套臂和铁质的把手,则可以令圆盾牢牢的贴在他的左臂上,庇护着何恩的安全。
圆盾抵在身体左侧,口中大吼着左脚踏前,作一个逼挤前冲的动作,然后右脚大步跨上,右手苗刀划着刀花砍下去,霸道凶狠,这是何恩学到的第一个刀技,很实用。
为了得到刀盾兵这个身份,何恩付出了很多努力,光是长达十里的限时负重越野跑,就让他差点累死在终点线上,其他诸如举石锁、拉铁链一类的考核项目,同样让许多人望而生畏,以至于最后连奎松县刀盾兵一共五百人的规定名额都没有招满,足足空了十来个。
“参加官军了,就好好当兵,家里新开荒了五亩地,足够养活我们,你不必牵挂,要对得起那份饷银。”他的媳妇替他披上自己亲手做的那身树皮铠甲时,曾这么嘱咐他,语气里在惜别之余,还充满了喜气。
何恩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当上县里的刀盾手之后、家里人在左邻右舍的眼里地位陡升的关系,刀盾手每个月有七钱银的军饷,还可以格外在衙门里领一匹麻布,一斗米,福利之好,绝对令人羡慕眼馋。
想到这里,何恩紧了紧身上的包袱,里面装着他的树皮甲胄和干粮,刀和盾则紧紧的捆系在包袱下面,这样可以用包袱护住它们,避免被雨水打湿,这两样可是他视为命根子的东西。
此刻,他正步行走在吕宋岛中部泥泞的道路上,天下小雨,长长的行军队列走在朦胧的雨中,每人头上都顶着一片芭蕉叶子,沉默的踩着前面人的脚印,不时有骑马的纠察从队列边跑过,马蹄溅起的泥水能甩人一脸。
“何恩,你说,前面那些马尼拉兵,他们身上穿的铁甲有多重?”
走在他旁边,同样被作为奎松刀盾手征集入伍的国福,轻轻的问道。
“不晓得。”何恩小声答道,目光羡慕的盯着前方的铁甲兵队列,一如当初他从家里出发时道旁乡人的眼神。
“我猜有十来斤吧,刀都不一定砍得进去。”国福嫉妒的道:“要是我们能当上马尼拉兵就好了,我听说他们的月例足足有二两银子。”
“少做梦了。”何恩笑道:“那是汉人才能当上的,你又不是汉人,你是奎松人。”
“不见得,你没听队长说吗?夷州军是以军功为晋升的,又不是看出身。只要有军功,就可以被挑选进入夷州军马尼拉营。”国福哂道,一副你不知道的神情:“队长可是去马尼拉开过会的,他说的准没错。”
“当真?”何恩一喜:“那这次我们去卡西古兰,只要多砍几个人头,就能进马尼拉营?”
“几个可能不行。”国福摸着下巴道:“我打听过了,夷州军功制度很特别,记得是按一到十等军功计算的,有点复杂,不是汉人要想进入马尼拉营,需要五等以上的军功才可以。”
“五等军功以上?”何恩有些急切了:“那得砍多少个脑袋才行?”
“起码二十个吧?”国福也不怎么确定,咂嘴道:“我也不清楚。”
“二十个啊”何恩神色顿时黯淡下来,作为以前从没杀过人的农夫,要砍二十个人头确实有点困难,两人正琢磨着,却不防后面有人拍了一下他们的脑袋。
急回头一看,两人冷汗都下来了,原来是奎松刀盾营的营总,恰好走到了两人的身后,听到了他们的说话。
营总姓王名天霸,吕宋汉人,身材不高却很壮实,当他站在何恩、国福两人身边时,一股子杀过人的人才会有的咄咄气势就扑面而来,压得两个奎松人呼吸都觉得困难。
“行军路上,禁止聊天说话,此乃军法,等扎营后你二人负责挖掘三十丈的壕沟作为惩罚。”王天霸简练的宣布了处罚,何恩二人大气不敢出,低头乖乖认罚。
见两人服软,王天霸冷哼了一声,就要大步离开。
不料后面的何恩突然开口,问道:“营总,我们在前面立了军功,真的可以加入到夷州军马尼拉营里面吗?”
王天霸脚步停了一停,但立刻又继续往前走,嘴巴里飘来一句话:“做什么美梦,新兵蛋子,当几年兵再说吧!”
雨幕连连,何恩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情绪低落下来。
旁边又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等抬头时,他认出这个披着蓑衣的人是营里的教导员郑寒。
教导员这个职位也是夷州军新近才有的,有人把它理解为监军,但看起来又和大明官军里的监军有所不同,因为大明官军里的监军一般一支军队就一个,而夷州军每五百人一营的营头里有教导员,三千人一军的军里还有政委,一支军队等于有七个监军,这也太多了吧。
而且指导员和政委管得很宽,除了军事上不能干涉营总和团总之外,啥事都能管,还说了算,而且喜欢和普通士兵打成一片,一块训练睡觉,非常亲民。
奎松营的教导员郑寒与营总王天霸不同,王天霸本是福建水师的军户,十年前因琐事激怒之下杀了上司从福建逃到吕宋,在这边扎下了根,聂尘打荷兰人时参加了海盗队伍,手上有武艺,在淡马锡立了功,升迁上位做了奎松营营总。
而郑寒,则是货真价实的夷州鸡笼人,麒麟社成员,务农出身,聂尘在夷州画地为城时享受了不少红利,死心塌地的愿意为聂尘卖命,鸡笼讲武堂里当了一年学员,毕业后就随军下南洋,淡马锡一战后和王天霸一起升职做官。
“想进入马尼拉营?那可是我们的正规军呐,要发铁甲的,非精锐不得进入,不是奎松营这种地方部队可以比拟的。”郑寒笑着说道,语气比钢铁一样的王天霸要和善许多。
国福在边上偷偷扯何恩的衣角,意思是让他别说了,军纪大如天,再犯错今晚上说不定就得挖全营的壕沟了。
何恩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也许是教导员郑寒一直亲民的作风让他嘴巴一张,说出了心里话:“我就是精锐,教导员,若是我能立下功劳,将来能否进入马尼拉营当兵?”
郑寒一愣,这么执着的土著兵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想了想,再次拍拍他的肩:“当然可以,你若是立下大功劳,不消我们保举,上面自然就会选拔你过去,这是制度法规,无人能留得住你。”
不等何恩再说,郑寒就匆匆冒雨走开,追着走远了的王天霸朝前去了。
等他走远,国福才松了一口气,埋怨道:“你胆儿真大,还好郑大人随和,若是换了营总,包你吃不了兜着走。”
何恩笑笑,没有理他,刚才被郑寒拍过的肩头却暖烘烘的,心中充满了希望,作为一个种地的农夫,何恩一直有出人头地的愿望,这辈子没机会读书,不能求仕途做官,现在难得有另一条上位的道路,若是不把握住,岂不可惜?
这么一想,他的干劲越发的足了,全身都是力气,烟雨朦胧的前方,卡西古兰土邦国的方向,仿佛有一座金山,闪闪发光的等着他去挖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