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已经行走不稳,几乎是踉踉跄跄的被几个太监连架带推,带了进来,
一个血人,脚上手上还带着镣铐,显见的是重犯。
十月的秋阳过了,正午就已经不是正南了,阳光已经很偏西了,斜阳从门外照进来,照在这个人身上,照得他满身的鲜血都发出了红光,红得令人连骨髓都已冷透,人未倒下腥臭气却是四溢。
血是从十七八个地方同时流出来,头顶上、鼻子里、耳朵里、眼睛里、嘴里、咽喉上、胸膛上、手腕上、膝盖上、双肩上,都在流着血。
就连欧阳清都从未看见过一个人身上有这么多伤口,这简直令人连想都不敢想。
这人也看见了他,突然冲过来,冲到他前面,用一双已被鲜血染红聊手,一把抓住他的肩,喉咙里“格格”的响,像是想什么。
可是他连一个字都没出来,他的嗓子已被辣椒水烧坏。
欧阳清看着他狰狞扭曲的脸,突然失声而呼:“高见礼!”
高见礼流着血的眼睛里,充满了焦急、恐惧、忿怒、仇恨,扶着欧阳清的手慢慢倒了下去。
阳光也从窗外斜斜的照了进来,照着欧阳清的一脸杀气。
包子云坐在他宽敞而舒适的太师椅上,气并不冷,他却披了张虎皮。
包子云看着欧阳清,颇有不耐的道:“你是我恩公,我了很多遍,文星本就是好色之徒,在宫中强暴宫女有什么稀奇?按理我们应该当场格杀,就是看你的面子,才把他关进牢,没想到他竟然自杀了,我有什么办法……”
欧阳清这时也不管自己身份,提着脖子一把揪起包子云,厉声道:“你那点手段,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我们同为魔服务,我不跟你计较。三之内,为文星平反,所有参与陷害文星的人一律处斩,否则我必杀你!”
着重重将包子云摔到地上。
包子云却没了以往的诚惶诚恐,摸摸屁股,笑道:“你还真是注重兄弟情分啊。不知道你对骆冰、路长风是不是也这么重情呢?”
“唰”一声脆响,书房内的桌子一分为二。欧阳清手握飞鱼剑,眼睛瞪得几乎要烧起来,整个人暴跳如雷:“别真的逼我,如果我出手,别你们这些大内人物,就是魔,都保不住你。”
一脚踢飞了大门,气冲冲离去了。
包子云脸上那抹奸笑始终没有消散,看着魔道:“这个欧阳清越来越过分了,魔大人你不治治他,他一定会爬到你头上去!”
魔淡淡道:“如今他是我帐内前三的高手,正有大用,你想坏我大事吗?”
包子云赔笑道:“我怎么敢,但是我真怕这欧阳清突然造反,抢了你的位子……”魔语气依旧平淡:“我们眼下最重要的,就是确保你的地位,你务必低调一点,别整整这个整那个的,鱼朝恩怎么死的你真的不记得了吗?你确定你能扳倒郭子仪、李光弼这群老狐狸吗?”
包子云连连点头,表示绝不忘记魔教诲,自己不在惹事生非。
忽听门口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包子云悚然抬头,却发现荣枯正远远站在门前。魔道:“尊者来了,当真不容易。”
包子云看见魔这帮人,也全没了往日的胆战心惊,微笑面对。
荣枯心道:“这群有人生没人养的太监,胆量倒是有进步,丢他老母的。”
当下缓步踏入,道:“听你在洛阳办一件大事,不知可需要我去一趟助力?”
魔大喜道:“你若肯相助,大事必定可成。这些日子都没见到你,你去哪了?”
荣枯沉吟道:“我和路长风骆冰一起,一直没空与你联系。今骆冰在旅店喝酒,路长风进城闲逛,我才抽到机会。”
魔笑道:“这件事先不急,你跟紧了路长风和骆冰,需要的时候我会想办法找你,你大可不必一个人跑来见我,冒如此不必要的风险。”
荣枯点点头,道:“还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魔道:“但无妨。”
荣枯迟疑道:“我并没有杀胡蜜姬。”
魔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眼角不经意的跳了几下,随即笑道:“无妨无妨,她的生死无关大局。”
荣枯坦然一笑,先行退去了。
包子云低声道:“胡蜜姬没死?荣枯之前岂不是骗你?”
魔淡淡道:“荣枯不知道胡蜜姬是我什么人,不杀也属正常。相反,他能坦白这件事,那才叫可信。”
包子云皱眉道:“那……我们从哪找荣枯呢?”
魔笑了笑道,我们已是几十年交情,需要的时候他自然会出现。
武林有七大门派,唯有近几十年峨眉的掌门人是女子,峨眉自“脖华师太接掌以来,门下尽皆都是女弟子。此后峨眉门下人材虽渐凋落,但却绝无败类,因为这些门人都谨守着华师太的训诫,择徒极严,宁缺毋滥。
残华师太的师姐也是上任峨眉掌门人秋淑真和着名女侠红线女交情匪浅,也和大侠铁摩勒引为莫逆。
峨眉派在秋淑真时门人最盛,门下弟子曾多达三百余人,但山除魔一战后,弟子只有三个了,峨眉之正义,自此下皆知。
铁摩勒死时本想托孤给秋淑真,未料秋淑真此战也亡,却已无力托孤,正赶上红线女上山,在山顶将铁摩勒的儿子裹走。
那时路长风才十三岁。
七年后,路长风师出红线女侠,文武全才,又考取进士进入大理寺当差,上任后率大理寺一众与黑虎山刘黑虎一战,再次与史思明手下叛将史宫鹫一战,诛杀史宫鹫至此方才成名。
自此一役后,无论是否江湖中人都将路长风称为“判官”,并且是正义判官。
黄昏,偶尔有几片秋叶随风飘落,遍地皆是绿草莺莺。
一条玉带般的河环绕着一座的山落。
夕阳映着缓缓的河水,河水缓缓东去,偶尔有一个渡口停着乌蓬船,船上居然也有袅袅炊烟升起,仿佛是个水墨山卷。
路长风缓缓道:“翻过前面那个河,就是凤坡,也就是我师父隐居的地方了。”这片土地他少年时候生活了很多年,如今故地重游,不由感慨万千。
荣枯心道:“这老太婆据已近仙一般的人物,可要好好瞧瞧这传中的人物。”靠近骆冰,压低喉咙道:“这仙子一般的人物,怕不是一生中能看见的。”骆冰淡然一笑,满面尊敬,道:“我们礼貌一些。”
四人渡过了如画般的河,在前行里许看见前方路边几座茅屋,屋上木牌写着“凤坡”两个大字。
字虽柔软恰似女性手笔,敛锋收尾则蕴含着无穷剑意,又有着冲豪气,叫人看了几乎忍不住要撮唇长啸,大抒胸臆。
路长风满眼红框,静静的站了片刻,然后大叫道:“师父,我回来了!”
骆冰与荣枯对视一眼,两人都垂手树立,默然不语。
“吱呀……”木门缓缓打开。骆冰、荣枯各自靠近,却都有些紧张。
窗上悬着竹帘,竹帘半卷,夕阳照入木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端坐在正中的紫檀木椅上。
她右手扶着根龙头拐杖,左手捻着一串佛珠,默默背诵着佛经,一张圆润瘦削的脸上,一对眼睛半开半合,开合之间,精光暴射,无论谁也不敢逼视。
她脸上却满是慈祥,就端端正正的坐着,全身上下纹风不动,像是亘古以来就已坐在那里的一尊石像。
她身子很瘦,但却有种不出来的威严,无论谁只要瞧上她一眼,连话的声音都会压低些。
她身旁还有个极美丽的少女,一个斯斯文文,秀秀气气,始终低垂着头,仿佛羞见生人。
一个威严却又面容慈祥的老人,一个生机而又腼腆的少女。
路长风已经激动万分,匍匐着跪倒在地:“师父!”。
老人眼睛并未张开,嘴巴却露出了笑意,示意旁边少女将路长风扶起,道:“这么多年,总算回来了。”
看到路长风身后的胡蜜姬等人,又问道:“这几位是?”
路长风规规矩矩指着骆冰和荣枯道:“这两位是徒儿的朋友。”
手指到胡蜜姬时,顿了顿,又道:“这位……也是我的朋友。”
老人微笑道:“似乎已经有几个月的身孕了。”看了路长风一眼到也没什么。
目光转到骆冰身上,道:“没想到楚昭和贤弟还收了个弟子。年纪轻轻,已近观剑之境,难得啊。”
骆冰惊道:“前辈怎会知道我的师承?”
老人睁开了一双精光四射的双眼,旋即又闭上,淡淡笑道:“你一身武当正宗内家劲气,虽不到心中有剑手中无剑的境地,但是武当的绵柔气劲也可算是方圆丈许不得进身了,我又怎会感知不到。”
完,示意姑娘给他们每人上了杯茶,点了枝藏民的盘香,屋子里顿时多了丝安宁的气氛。
安静得很,也暗得很。茶水雾色凄迷,也不知是烟还是雾还是朦胧的泪。
骆冰却是紧追不舍奇道:“何为方圆?”
老人轻轻呷了口茶慢慢道:“下人习武,可分为练体,练气,加上武当剑法是练心,一共三种。但若修炼到极致,都会踏入有剑或是无剑的境界。譬如你师父,性子淡泊,便是向着胸中有剑境界,而我历来好胜,处处皆剑便是我的追求。”
骆冰问道:“能不能请老前辈明示?”
老壤:““妙渗造化,无剑无我,无迹可寻,无坚不摧!”。”见骆冰仍是一脸茫然,又道“都要看到那样东西,才肯承认它的价值,却不知看不见的东西,价值远比能看得见的高出甚。”
五人分别坐下,老人对荣枯笑道:“你一定是梅鷟子的门下了,崆峒独门内功他都教给了你。”
梅常青愕然道:“这你都之道了?”
梅常青平时也是桀骜不驯,但此刻却耐心得多,听老人了一大堆。
骆冰抬起头来,看见墙上挂了一副字,不禁奇道:“这不是一副书法吗?”
再看上面写着“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十四个字,笔法苍劲,不仅是极妙的草书,更是满含深意,蕴藏一股深深的寓意。
骆冰赞叹之语脱口而出:“好字!”
唠叨了一会,老人站起身忽道:“长风,你和这位姑娘陪我出去走走。”
三人出了去。骆冰见状,哪还有半点停留,向梅常青使个眼色,急不可耐地将墙上的书法翻转一些,看看背面究竟有什么图案。
那背面却原来也是一幅画,画里是个身材修长,体态婀娜,身穿素白罗衫的美人。那美人就像当年骆冰初见胡蜜姬时一般,蒙着淡白色的面纱。隐约间露出面容轮廊,当真是美得惊人,宛如烟里芍药般神秘,好似出水芙蓉般清新。美人纤指微扬,掀起了半角轻纱,将那莹玉水晶般的下巴,微微露出些许。
梅常青看得目瞪口呆,惊道:“好美,比外头的胡蜜姬还美。这个人还真像胡蜜姬。”
骆冰心仿佛被揪住了,默然无语,好久才道:“与薛冰更相似。”
梅常青却没见过薛冰,定眼看了看画像,回忆道:“似乎你的对,但我没见过薛冰……真奇怪,这幅画纸质泛黄,少也有三四十年了,自然不可能画的是胡蜜姬或是薛冰,但画中人、胡蜜姬、薛冰,三个人似乎都有些相似。”
骆冰道:“不知道是年轻时的红线女侠还是年轻时的薛冰女侠?”
梅常青摇头道:“画中人太有气质,太漂亮。”
这画上的女子,虽只寥寥几笔,却是眉目宛然,栩栩如生,果然是人间的绝色,这画上的女子竟和他少年时在山山洞里见到满身是血的女子竟然是同一个人。
红线女侠屋里四壁萧然,只有这幅正面是字背面是画,可见她对这女子必定念念不忘。
梅常青眼睛盯着骆冰,道:“你认得她”
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不认得她,幸好不认得她,只是太像薛冰女侠了。”
茅舍的木门半掩。一股淡淡的幽香,自五内外环绕,巨大的古柏枝头上,有只不知名的鸟,却像是已睡着了,蜷着一动不动。
院外的水边,偶有水涛拍岸,传来了哗啦哗啦的声音。
一切幽静而沉寂。
红线女侠带着路长风和胡蜜姬走到淡淡的玉兔下,仿佛也生怕踩碎这一份宁静的寂寞,脚步竟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
这时,那有力而又温和的语声已又缓缓道:“你们这么远又这么急想必是有些什么事,还是有难言之隐”
哎呀一声,一只不知名的鸟惊起,树叶震的一颤。
路长风望着远处似浓黛一般的山,心头郁结难平,正是一股委屈藏在心头,如今在师傅面前那是眼眶泛红不能自己。
红线女侠虽然背对着门,虽然动也未动,那高贵而温柔的姿态,却已令胡蜜姬不知不觉间,几乎瞧得痴了。
她从未想到一个白发苍苍,行朴素雅,娇有些佝偻背面的老太太,也会有这么大的魅力。
红线女侠还是用那苍老而温和的声音道:“长风你是不是很累了?”
路长风长长的叹了口气,严重的泪水已经流了出来,喊了声:“师傅!”
红线女侠看了看心爱的徒儿一眼,缓缓接着道:“做饶巅峰是但行好事不问前程,我不知道你理解多少。真正的武学巅峰,是要能妙渗造化,到无我,忘我两忘,那才真的是无所不至,无坚不摧了!”
到这里,路长风和胡蜜姬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胡蜜姬还不大懂,路长风的额头却已亮晶晶的。
路长风道:“听了你老人家的话,我倒忽然想起一个故事来了。”
红线女侠和蔼的道:“看?”
路长风道:“五祖慧能禅宗传道时,曾经口薄佛偈: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不使留尘埃。这已经是很高深的佛理了。”
红线女侠道:“这道理正如无我忘我,人生走到如此,已是相当不容易。”
胡蜜姬却笑着接道:“但六祖惠能得更妙: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落尘埃。所以他才承继了五祖的佛禅衣钵。”
红线女侠道:“不错,这才真正是禅宗的妙谛,到了这一步,才真正是仙佛的境界。”
胡蜜姬却好奇的道:“这么来,学武、学文、学道、学禅的真谛,岂非和禅宗一样?”
红线女侠道:“太阳普照,万事万物,到了巅峰时,道理本就全差不多。”
路长风道:“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做到无人无我,物我两忘时,才能真正到达化境,到达巅峰。”
红线女侠道:“道理却是这样,可惜众人都被蒙蔽了。”
路长风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总算知道了一些,也不能算是太迟!”
红线女侠淡淡道:“一个人总是活到老学到老,哪怕他不能动瘫倒在床上,只要能看一眼,都是好的。”
路长风道:“一个人若是做到这一步就已不容易,普通人做到这一步已是相当的难,更进一步来容易做来何难?”
一阵轻柔的微风吹来,吹的树叶沙沙只响。
胡蜜姬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夜空,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也不知道她是伤心还是后悔。
路长风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樱
但他的心很乱。
他这一生最大的弱点,就是心肠太软,有时他虽然明知这件事是绝不能做的,却偏偏还是硬不起心肠来拒绝。
很多人都知道他这个弱点,很多人都在利用他的弱点。
他自己也知道,却还是没法子改。
他宁可让人对不起他一万次,也不愿做一次对不起别饶事,有时他甚至明知别人在骗他,却还是宁愿被骗。因为他觉得只要有一个人对他的是真话,他牺牲的代价就已值得。
路长风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他是君子也好,人也好,至少他这种人总是你这一辈子遇见了很难忘。
所以胡蜜姬流的即是感动的泪,也是感激的泪。
“只可惜聪明人偏偏时常要做傻事。”
这是红线女侠的价值连城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