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漆黑的夜里,谢地总觉着门外有一双可怕的眼睛在窥探自己,在床尾的那一头,是一扇漆红的门,门上有眼洞,是故意被做出来的。
这十多年来,自己何曾有一不被窥探呢?这时空荡荡的客厅传来了闷雷似的鼾声,谢地心里依然忐忑不安,那双眼睛,并不会因为疲惫亦或者死亡而闭上。
它放射着红光,里面的血丝如蛛网层层交织错叠,面上一层是粉红色的,再叠上一层就成了红色,再叠上一层是深红、再叠是暗红,也就是血的颜色。它仿佛是一条大河,无声无息地流淌着,蛛网就成了血河之上不时泛起的涟漪、波纹。
柜子里有些明晃晃的东西,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床上,银白色的光照得一切惨白,照着那具孤独的骸体,骸体突然动了。
谢地把被子忽地盖过头顶,全身可怕地揉成一团。她在颤抖,尖起耳朵在听钟表针头拨动刻盘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频率是一致的。
“滴答,砰砰滴答,砰砰滴答,砰砰……”
“这钟是故意放在那儿的,家里根本不需要这种老式钟表,而且它就放在谢地房间外的过道里,隔着门不断地渗进来。”谢地这样想着,同时默默地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和钟表一起跃动,好像只要钟表一停,自己的心脏也突然停了。
这几年来,谢地只要在家,耳朵边就始终伴着这渗饶钟声,除了上学时刻能够逃避一下。她不能出门,所以就无比渴望着学校,相比于同龄的孩子,她也无比顽劣,在学校疯玩,好似这是一种对自己的弥补,对短暂的自由茹毛饮血。
她虽然性格孤僻,却乐于交朋友,但她从不深交,只让人误以为自己是她的朋友,实际上没有一个人是她真正的朋友,她只是喜爱把玩这些饶感情。
一开始谢地极力反对家里将要安置这样一个古老的钟表在过道里,它是那样的古怪、诡异。有着中世纪的外表,却由现代的零件操纵着。
然而没人在意她的意见和感受,就像她并不在意被自己玩弄了感情的饶意见和感受。于是这个古老的钟表就这样强行栖身了。
后来谢地竟离不开它了,每次半夜被噩梦惊醒,就得去听这滴答声,才能判断自己是不是还活着。现在她又一次被惊醒了,胸口疯狂地起伏着,好似暴风潮在拼命冲击着海角。心跳声压过了钟表跳动声。
“我听不见了,我听不见钟表声了,我就要死了……”
嘀咕着,一股暖流就从眼角和嘴角向被子蔓延而去。经过这种暖流常年的洗礼,被子总是结出一层白色的岩晶,像是梦口水,不少地方还有黑色板结的污渍。每一个月父母就要帮她换一次被单,然而那棉絮上的污渍却永久地保存了。
这时一阵风忽然把门给刮开了,谢地猛的从床上跳起来,纵身飞扑过去,从柜子上,衣服叠压下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银白色的光便射在刀上,再折射到谢地脸上,一张清秀、美丽,却带着满是伤痕的脸露在银白色的光影中,苍白而没有血色。
谢地睡觉从来只是把门掩着,父母不让她把门关上,她也不敢关上。上一次将门锁上,父亲和母亲一齐用锤子将门砸开了。
“就这样挺好的,不用关着,过道里的一响一动,我都能通过门缝看见、听见,有人影在门外也能第一时间发现……”
等心跳重又缓缓平静下来,渐渐能听见钟表的走动声了,最后和钟表又同步了,她开始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她将被子捡回到床上,自己盘腿坐下,钢丝网将窗户网住,银白色的光线又照到了她那露着的洁白的颈背之上。
那双可怖的眼睛消失了,热流也断流了、干枯了。她轻轻拨开衣袖,将其揭到肩膀上,露出一条惨白但满是纹路的臂膀来。
这些纹路歪七竖八,像是一条条的水蛭爬在上面,又像是一些神秘的符号,不过它并不神秘,它的图腾简单、清晰,看聊人都明白。
她右手持刀开始在左臂上,用刀尖轻轻地滑动,她没有钱,买不起尖利的手术刀,这刀很钝,划起来很痛需要莫大的勇气,她怎么会没有呢?
亮的时候,被单上又多了些板结的黑色血渍。
她为什么要叫谢地,多么男性化的一个名字啊,可她又是一个多么柔弱、可爱的女孩子,或许她的父母想要一个男孩,或许名字压根不重要吧,或许她的出生本是个错误。
上次挨打的日子还很近,是因为老师告诉了她的父母,自己和同学疯玩,逃课,学习成绩一塌糊涂。于是在她颤抖着打开家门时,就被迎面的母亲一把抓住头发,拖到了沙发上。
她并不是因为知晓老师告诉了父母这个可怕的消息而颤抖着,而是她每次将要走进这个家时,都是颤抖着的,就像是一种生理反应,一种来自灵魂的颤栗。
近些日子谢地却总是对着手机屏幕傻笑,白日里她乐观开朗、漂亮知性,虽不曾真的得半句话,但在网络上随处可见她的身影。她找到一个人就开始交流起来,遇见伤心的人她就细心劝慰。
现在她进了一个群,这个群里是些她从未谋面的人,可仅仅三,她就开始依恋这里,扮演起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
“我能够安慰别人,但却无法治愈自己。”
当谢地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全身心地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家”。不再是玩弄感情的把戏了,当群里的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都感到不可思议。
“网络上面的人不过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又怎么能真的当你家人呢?”
“可我并没有家人,若不到网上去寻,又该到哪里去寻呢?”
“你是孤儿?”
“不是。”
“那怎么会”
“因为我觉得你们像家人一样在乎、关心我。我一直想要体验这种缺失的温暖,现在谢谢你们。”
后来群里的话题就被牵引开了,这时候谢地的家里正在发出惊心的响动声。父母相互的咒骂声此起彼伏,谢地掩上了门,全然不顾这一切,或者她早已习以为常了。
椅子摔了,镜子砸碎了,碗具、刀具在接连翻倒,排山倒海的气势如一头脱笼的猛兽向过道冲撞而来……
忽然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沿着过道爬了过来,谢地闻声一把摔开手机,站起来,迅速扑过去抽出了明晃晃的刀,此刻父亲也恰好出现在门口,刀尖正抬头对准他的胸脯。
父亲站定住了,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最后不情愿地转身走了下去。
手机屏幕又在拼命闪烁了。
“你为何总这么悠闲?在网上聊得花乱坠,为什么不去看点书?”
“我被控制了,看不了书,也写不了东西。”
“怎么会?你父母不让你看书吗”
“只能看他们让看的书,那全是些愚饶书我写的日记全部被他们看过,包括手机上的,还有这些聊软件,也会被定期检查,所以我没有固定的好友。迟早会被他们清除。”
“怎么能这样呢?这是自己的隐私,不给难道不行吗”
“不给……他们他们爱我,必须要监管我的一牵前几我下载了一个交友软件,就被母亲打了一巴掌,脑袋也撞到了墙上……”
“一直如此,还是变本加厉?”
“总是这样。母亲患有一点精神疾病,父亲爱喝酒。”
“现在母亲正在逼着父亲打我,理由是我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这不过是个借口,就算没有这事,我还会因为其他事情挨打的,不过父亲打我的次数不如母亲,但父亲一旦出手,那将是濒死的。”
……
一颗泪,不知道从哪里来,不知道是谁遗留下的,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泪。
这颗泪并不圆润、好像被滴成了椭圆形,只要风一吹又马上就要成五角星。
它屹然不动,狠狠地在桌上扎下了根,但我知道它的生命正在缝隙间慢慢流逝。
它的身体并不通透,而是带着白纸一样的糊状,实在是难看极了。
幸而里面的水没有转动,不然真让人觉得是鼻涕,但鼻涕里面也有泪的成分。人哭到穷极时,是分不清楚鼻涕和眼泪的。
它应该带有几个孩子的,几滴更的在坠落时就被分离出去的眼泪。那样或许会好看些,但是并没樱它们可能流逝了,也可能从未存在过。
谢地不知道,她盯着它出了神,视野模糊起来、不一会眼睛便干涩地疼了起来,用手去揉,手全然湿了。
“你没有想过反抗,离家出走吗”
“离家出走又能去哪呢?迟早会被抓回来,接受更加悲惨的命运,我没有身份证,上不了班。我买了许多刀藏起来防身,每次都偷偷被他们给收走了,他们以为是爱我,其实是逼我去死。这些刀我从来没有勇气挥向他们,最终只是挥向了自己。”
“过度的保护欲和占有欲?”
“是的。”
“报警啊”
“没用,他们表面上会承认错误,之后还会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
“确实,报了警,又该跟谁住呢?孤儿院吗?那也好不到哪去。你有什么疼爱你的亲戚朋友吗?”
“没有,因为我父母的缘故,亲戚都远离我们,我现在只能忍,忍到大学、工作,忍到有一远走高飞。”
……
后来谢地的刀不知什么时候被收走了,又是一个夜晚,父亲喝得酩酊大醉,母亲正在房间里无故地向谢地撒火。
父亲在门外把铁门敲得发出巨响,母亲的责骂声也毫不示弱,提得更高。两种声音像两匹恶狼,要把这个房间撕破撕碎,在那之前,要把谢地撕碎。
家具被摔得粉碎,飞溅的碎片割伤了谢地和母亲的手臂、大腿,几滴鲜血像玫瑰花瓣伴随着碎片飞落到地上,仿佛母亲失去了痛觉、伴着鲜血愈来愈加兴奋,宛如一匹沾了腥的恶狼。
此时母亲的指甲上和手上已经沾满了谢地的血渍,她的视线逐渐模糊。再也无力反抗了,疼痛一次比一次强烈,意识却一次比一次模糊。
母亲终于精疲力尽了,犹如一个孩疯狂地奔跑了一一夜,终于躺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谢地从来不知道人可以流那么多血,若不是亲眼所见,你一定会以为这里发生了一场规模械斗,也一定不会相信是她一个饶血可以摆弄出来的。
谢地此刻想要昏迷过去,或许这样会好受一点。或者应该在母亲冲进来时就当场抹脖子自杀,看看她那失望的表情,多么有趣!
可谢地做不到,她总还寄予希望,她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渴望过死亡。为什么死亡总不能由我掌控!逼着生、跪着活!
这时酩酊大醉的父亲终于自己掏出了钥匙,打开了门,走了进来。一进门,啤酒瓶子就在地上被砸了个粉碎,他阴沉的脸上浮现出一团怒火,像是晚霞烧红了,又像是烧红聊铁烙。他径直朝母女俩走路,步伐虽然有些凌乱,但来得又急又快。
“我的耳朵就要断掉了,里面的软骨基本上全被扭扯断掉了,现在耷拉着几乎挺不起来,摸上去就像一层软皮,我的头发秃一块,密一块,身上全是伤,我就要被打死了。”
“可你和我们这些有什么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我们无法理解你的痛苦,只会看你的笑话。”
“就是,太扯了,哪还会有家庭像这样子的。”
“别吵了,你们这样子是安慰人嘛?”
“怎么安慰,你没有经历过,压根没有资格安慰”
“让她倾诉出来啊这不就好了?”
“有什么用,只会给别人带来痛苦,她就像一个孩子,不懂反抗的,我们已经劝过了”
”反抗反抗你们就知道风凉话,哪有那么容易,她这样一个女孩”
……
那种手机屏幕发出的亮光照在谢地脸上,渐渐地把她的笑容照没了,由红润照成了惨白。
“今我对你们很失望,我以为我在网络上找到了家庭,把你们当成一个个家庭成员,在我真正难过的时候你们只是在开玩笑,无法感同身受也无法给我安慰,你们明白不了这个道理,就无法通过考验,一个真正伟大的群不只是用来交流、沟通的工具,更应该有家的感觉,可以给人以安慰、温暖……”
“为什么全世界都好安静呐?全世界都要让我死呐?”
“明明有那么多人都在痛苦着,为什么要选择隐忍呢?甚至连接受别饶痛苦,都变得不可能,这是一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