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塾前的日子很逍遥。
不过那逍遥也只是单单尔玉有。老太师很纵着尔玉,他要尔贤去学一些大门户的家务操持,要明启去他的书房找书读,唯有尔玉没什么事干,平日里除了陪老太师钓鱼看花,就是躺在床上发闷。
最后实在是憋得坏了,她便找老管家寻了小厮的衣裳,给自己画了两撇小胡子,大摇大摆地走出太师府。老管家哪里放心啊,偷偷征询了自家主子的意见,谁料平日里凶巴巴的老太师低着头,笑叹口气,道:“随她吧,她过得开心就好,你找几个靠谱的,暗中护着点。”
对于尔玉来说,京都是个极富有吸引力的地方,这里有好多东西她都没见过、没玩过。一路也没走多远,便见一个饰品摊子,尔玉站在那里,同几个姑娘一起挑挑拣拣,终于捡了一枚海棠簪子看得顺眼,想也没想便买了下来,揣到怀里。
“呦,我当这是谁呢?”
颇为散漫的语调从身后响起,尔玉回头,便见那人见人爱风流倜傥的世子爷拿着扇子站在自己身后。
“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干嘛穿小厮的衣裳,还画了两撇胡子?”尔玉往前走,世子爷就往前追着,滔滔不绝,“这胡子画得也这般丑,一看就是假的,周大发,你怎么想的?”
尔玉本不想多搭理这位爷,可当他说到“大发”时,尔玉玩心又起,立马换了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道:“我本不愿给祖父添乱,可是姑娘家到了京都就是想添置点东西嘛,世子爷,您要不要往东走走,我刚才在那买胭脂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大美人!穿粉衣裳的!”
本想骗他往相反的方向走,让他寻美寻得一场空,谁料世子爷反而不走了,叉着腰,道:“想添置点什么东西?早说啊,要什么!”
“啊?”尔玉有些茫然。
“你是脑子不好使吗?我问你要买什么,我给你买啊!”
“别了吧,世子爷,我买的都是些女儿家的.....”
还没等尔玉说完,李隽之便招呼来身边的小厮,道:“你说,女儿家的东西都是些什么?”
“回主子的话,是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钗环珠翠,还有....”小厮诚实地答道。
“行了行了,”李隽之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道,“这一条街上的,你能想到的东西,全都买来吧。”
“什么?”尔玉惊讶地张大了嘴,没听懂似的,“你到底要做什么?这..不必吧。”
“不够?”李隽之挠了挠头。
“太多了吧。”尔玉有些无奈地看着眼前地主家的傻儿子。
“不瞒你说啊——我们宁王府啊,就是钱太多了,没地方花,你想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买什么。就算你想要京都的半座城——”李隽之摸了摸鼻子,“除了皇家的,我都能给你买来。”
半个时辰以后,小厮们抱着几大盒子东西,站在了太师府门口。
“世子爷,真是..太谢谢您了我。”尔玉无奈地摊了摊手,“这么些东西,我该如何向大姐解释...他们会以为我打劫了铺子。”
“这还算多?”李隽之把扇子合上,“我娘一直觉得给老太师的礼送少了,这些权当是再补上一部分了,多大点事啊,你就这么说吧!啧,这样说好像还显得我们太小气。”
“不不不,那可够大方了啊...”尔玉寻了太师府的家仆来,接过那一箱又一箱东西,又同李隽之道了谢,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府。
门外,李隽之望着周尔玉瘦小的背影,摇了摇手中的扇子,粲然一笑。
“还挺好玩。”
贵族小姐们的生活总是多姿多彩的,三天的时间,尔贤和尔玉从礼部尚书家小姐的及笄礼参加到清远伯夫人的春宴,卸了钗环又戴上,尔玉无声地呐喊: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光是穿那颇为繁复的衣衫、戴那样多的钗环也就罢了,偏还要分外地规矩。比如走路不能让头上的饰品碰撞、说话要轻声细语、笑起来的时候要用袖子遮住口鼻....
第一场到还好,可是第二场、第三场、第四场....尔玉有些绷不住了。尔贤倒是生来敏感,每当觉得自家妹妹快要失态时,便偷偷提点着她,不过那些世家小姐们的眼睛也都是尖的,对于这些京都外面来的,她们向来看不起,抓到一点错处便要笑他个七七四十九天。
世间最难堵住的就是悠悠众口,特别是那些特意挑刺的“众人”。
尔贤倒也是想帮妹妹多一些,无奈她自己都“自身难保”。她是有夫之妇,自然是要同那些贵妇们聚一堆的。妇人们之间聊的,更多的就是自己的丈夫,许孝伯与尔贤不睦,倒不至于传到京都来,只是那群妇人们常常会问到“官职如何”时,尔贤却不好答上来。
若说出是商贾之子,只怕这群人更阴阳怪气了。
回到太师府,尔玉恨不得把自己一头扎进被子里,再也不出来了。尔贤跟在她身后,关上门,轻声抚慰道:“坚持一下,明天还有一场游园会,过了这游园会,我们便能歇几天,然后你就可以用上学塾当借口不去这些聚会了。”
“我真的好累啊,”尔玉有些委屈,坐在床上,道,“大姐,你也辛苦了。”
尔贤坐下来抱着妹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你以后也是要嫁人的,多学一些规矩,以后在婆家也好立足。”
尔玉在尔贤的怀抱里蹭了蹭,道:“若是能抛却一切,我真希望嫁进一个不需要守任何规矩的地方。”
“可是没有地方是不用守规矩的呀,”尔贤笑了笑,“上到皇宫,下到贩夫走卒处,若是不守规矩,那是万万不行的。”
“是啊...”尔玉越来越困,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没有这样的地方...”
游园会是奉德侯家办的,奉德侯与虎威将军家住得近,明明更适合女眷的集会,却偏偏请来了虎威将军的独子小张将军来撑场子,好显得奉德侯文臣武将都吃得开。
小张将军张子敬年纪轻轻便跟随着父亲征战沙场,如今已立下了不少的功劳,都说虎父无犬子,朝廷对张子敬也是颇为期待的。
这个小张因为常年的征战,耽误了学业,落了个“大字不识小将军”的名号,此番周太师家的学塾,因为年纪也没差太多,小张将军便是特意被指过去的。
明启倒是在前些日子的聚会上与小张将军混得很熟,游园会上得知对方也回来,便一直急着寻人家。
奉德侯的夫人很喜欢种花,院子里处处摆着的,便是这些年奉德侯从各地寻来的花中珍宝。
姐姐在看花,弟弟在寻人。
尔玉挠了挠头,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又突然想起四面八方都是挑错的眼睛,连忙站起来,寻了个椅子,端端正正地“休息”了起来。
“诶,小张将军!”
不负苦心人啊,明启终于找到了他的小将军,可是为什么要喊得这么大声!尔玉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起身朝着明启挥手的方向看去——
她的目光突然被抓得死死的。
周尔玉望着站在人群之外的青袍男子,忽觉得天地开始旋转,仿佛只有他那一处是静的,是温柔的,春风在耳畔萦着、绕着,她觉得那男子长得真好看,眉目如画,眼底好像藏了铺着花瓣的春潭。直到尔贤拉了拉她的手,她才从这般惊艳中回过神来,目光所及处,尽是黯然。
这是什么感觉?尔玉也说不上来,她活到现在,这十几年的时光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热烈的情绪。她好像沉溺在那春潭里了。
恍惚间,那男子含着笑,越来越近,尔玉连忙敛了痴相,低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在下,”他走近了,拱着手,冲着姐弟三人施礼,“虎威张将军的表弟,谢昉。”
张子敬跟在他身后一同过来,听到这句话,气得眉毛不自觉抖了一抖,这家伙也太不要脸了,明明年纪比自己还小一些,谎称自己表弟不好,偏偏要谎称自己父亲的表弟,这不是平白抬了辈,占自己便宜?
张子敬刚要说什么,却被谢昉暗暗踢了一脚,将刚要出口的话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算来是小张将军的表叔,”明启回了一礼,将二位护在身后,道,“在下是周太师的孙儿,周明启,这两位是我的姐姐。”
尔贤笑了笑,道:“看来我们也要称您一句表叔了。”
“无妨,无妨,都是自家人,”张子敬打哈哈道,“我们张家和周家是世交,小辈的从小就玩闹在一起,倒也没有外头那些大家族的麻烦规矩。况且我这...呃...表叔虽然辈分比我大,但算起年纪也比我小上一岁。所以,就叫他大名就成。”
“那可不行,”尔贤笑了笑,“总是长幼有序的。”
尔玉的目光一直在谢昉身上没有移开过,直到尔贤推了推她,她才回过神来。尔贤只当她是太累了,也没多心,道:“瞧我这妹妹,身子不太好,时常困乏。”
与尔玉相当,谢昉的目光也时不时移在她的脸上,目光两两相对时,又会默契而尴尬地看向别处。
“明日学塾便要开课,小张将军,你可要早点起来,莫要赶在我家二姐后面,哈哈哈!”明启笑着打趣张子敬,前些日子张子敬请明启去吃酒,位置前一天都订好了,可是张子敬第二天却没有准时到,细细打听之下,才知道小张将军就是一个能睡到日上三竿的主儿。
“学塾?”谢昉眼前一亮,好像颇为感兴趣。
“是啊,”张子敬挠了挠鼻梁,“你若是实在闲,便一同去呗。”
“那也好。”谢昉笑眯眯地答着。张子敬那头犯了嘀咕,明明是你摆出一副想去的样子,我顺着你说,你还搞得跟我求你一样?不过张子敬可没胆子说这些,前些时日他不知轻重地同这位“小表叔”切磋一二,被人家单手打得找不着北。
“两位姐姐都去吗?”张子敬说着,目光却落在尔贤身上。
尔贤摆了摆手,道:“我都嫁人了,而且平日里要应付的琐事也多,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我妹妹会同去,还望小张将军多多照顾她。”
“那是自然。”还没等张子敬回话,谢昉倒抢先答了,还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脸。
“问你了吗?这是在跟我说话呢。”张子敬不满道。
转头看见谢昉那笑眯眯的脸,张子敬打了个寒颤,不再多言。
谢昉拍了拍他的肩膀,望向周尔玉,道:“我与各位大抵是同日到京都的,只是这边有些杂事,错过了许多结识的机会。”
“不妨事,不妨事,”明启呵呵笑着,“以后我们还同一个学塾上课呢,那可不是有许多时间去互相认识了!”
张子敬对谢昉的路子非常鄙夷,在一旁搓搓手,试探地朝着尔贤问道:“那边小厨房好像做了许多茶点,姐姐要不要同我一起去挑选几样拿过来。”
尔贤礼貌地笑了笑:“好。”
这边明启和谢昉聊得火热,谢昉好像去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风物美景,尔玉坐在一旁听着。
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样的奇妙。有的人相处多久都处不熟,而有的人见了第一面就觉得待在一起很舒服。恰巧,尔玉对谢昉的感觉就是后者。
谢昉讲起他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的时候,语速不甚快,语调却是极致温柔——不,准确地说,这个人说话就是极温柔的,他笑起来也温柔,好像他便是温柔本身。尔玉觉得,这个人像拂面的微风,缓缓地、轻柔地,永远那样不骄不躁。
“二姑娘?”谢昉轻唤着,“你的海棠花簪甚是好看,很配你。”
尔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簪子,微微笑着,道:“多谢表叔称赞。”
尔玉的话回答得云淡风轻的,实则她的心已经在疯狂地跳动——
啊——若是在崇州,她定当拉着谢昉聊个不停;他夸她簪子好看,她定然还有更多话说!可是如今,尔玉望着周围那时不时瞟来的颇为刻薄的目光,摇了摇头。
谢昉倒没有继续和尔玉搭话了,只是与明启你一句我一句的,聊得尽是些山河间的逸闻。
“谢表叔,小张将军说你同我们年纪也差不多...没想到,这辈人中,还有您这样博学广识、目光高远之人!”
仿佛被谢昉的话震撼到,明启站起来,深深一揖。
谢昉连忙扶起他,笑道:“不过是多走了几步路罢了,明启学识,才是更让谢某佩服的。”
二人你来我往了好久,要是放在以往,尔玉肯定打心底觉得烦了,但是现在不然——毕竟欣赏美色,是没有限度的,是怎样都不会烦的。
人是总归是个爱被好奇心牵引着走的。
哪怕早知未来,却还是忍不住去朝着另一个方向窥探。
谢昉看她,偏觉得是那同病相怜的。
她看谢昉,心底又是不一样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