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人很喜欢放烟花。
不是一般喜欢,而是已经达成了一种执念似的。昔年盛世太平,八方来贺,京都的烟花是一夜一夜地绽着的,那时候街道旁边都种满了花树,到了时节,有风吹过,整座城都被花瓣铺满。
如今的京都不再有那样风雅浪漫的闲情逸致了,今人们仰慕那时,便做出了各式各样的烟花,逢年庆时燃在闹市,绽在天上,恍惚间又能回到那河清海晏的岁月。
学塾的这几位小祖宗得了允,可以结伴去街上看热闹。尔玉本来也想拉着尔贤出来,只是尔贤总是碍着自己有夫之妇的身份,不肯出去抛头露面,尔玉只好作罢。那张子敬见尔贤不出门,便也没了兴致,早早儿地尿遁。
本想着一大堆人一起热热闹闹的,谁料最后就剩下李家兄妹、周家姐弟和谢昉。而李娴半路上又拉着明启跑去逛城西的首饰店,李隽之看着自家妹妹飞奔的背影,摸了摸鼻子,道:“为何不找我?”
谢昉摇了摇手里的折扇,懒洋洋地说道:“兄长总是不比....”
“嘁,”李隽之自然懂谢昉未说完的话的意思,嘟囔道,“果然不能养女儿,到时候都是泼出去的水。”
正说着,走在前面的尔玉招呼着二人,只见她手里攥了三盏花灯,兴高采烈地给花灯老板付钱。
“看我发现了什么!这可比我家那边花灯的样子多多了!”尔玉给面前的两人一人分了一个,自己留了一个。
李隽之颇为傲慢地哼了一声,道:“天子脚下,自然是要比别的地方更繁华的,见识到了吧?”
尔玉对他这样子倒也都不以为然了,那时不时就上头的贵少爷脾气,搁谁谁受得了?
见尔玉不搭理自己,李隽之尴尬地望着天,那高高在上的眼睛向下扫了扫,道:“你若是喜欢这些,我叫人给你把这些灯全买了,怎么样?”
又来?
尔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快掉一地了。
正当时,人群中一个颇为尖锐的女生格外引人注目——
“世子爷!”
接下来,几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这里,李隽之冷汗直流,拔腿便要跑,谁料那些穿红着绿的佳人们太过热情,里面将李隽之围得无处逃遁。眼瞧着自家世子“身陷囹圄”,那些跟在不远处的小厮们连忙跑过来解围。不多久,世子爷那么一堆人都被包围了。
“跑!”
谢昉是在人群围上来的时候就拉着尔玉往反方向跑的。
他跑得很轻快,拉着尔玉“突围”,恍惚中,听闻有人说“世子爷旁边的这位公子竟也这般貌美”、“别跑啊美人”....
尔玉汗颜。
长得好看真的是罪过啊!
穿过了几条街,谢昉才渐渐慢下来,他的手搁着衣袖,紧紧地攥住尔玉的手腕。调整好呼吸,谢昉倒是自然而然地把手松开,尔玉不自在地扭了扭自己的腕子,低头偷偷地笑了。
这边街上的人不算多,谢昉和尔玉并肩走着,听闻身边人的呼吸也渐渐放缓,谢昉不经意地勾唇。
“我总是叫你二姑娘,倒显着见外了些。也不好同子敬一样,偶尔蹦出来一句‘周二姐’,听着也别扭。”谢昉提着一盏红色的鲤鱼灯,向前探照着,可到底那只是花灯,若是让它能照开前路,普通的居家灯笼倒可以告老还乡了。谢昉有些不自在,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同女子走到一起,殊不知在他向前数的十几年里,一直都是跟着祖师爷、师父那两个顽皮老头,再不然就是师兄师弟那些倔猴子,他几乎不见女人,除了来岛上挑衅的绝世女高手,不过他只痴迷人家的武学境界。
尔玉垂首,她知道谢昉是在征询着什么,可是她偏偏不接话:“那你叫我周二就好了。”
“...”谢昉被截得一句话说不出来,他看着尔玉,情不自禁地在心底感叹一句,这个女孩真好看。怎么叫好看呢?谢昉也说不出来。他从前看过些许珍宝,里面不乏绘美人的古画,眼前的这个姑娘好像就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眉眼盈盈、风姿婀娜,可是她偏偏性格跳脱,好像是一只披了美人皮的尖嘴小狐狸,一举一动都能让四周黯淡无光,唯她一处明亮。
即使这个小狐狸是在给自己下绊子。
“是这样啊,我想想,你叫周...周二玉!”谢昉颇为欠揍地分析着,“我从前听子敬提起过,是个什么玉,但是又不好细问,想起来你是周家老二,应该就叫周二玉了吧。”
“去你的,你自己玩儿去吧你。”尔玉转身便要走,谢昉连忙拉住她,好声好气地赔不是,道:“二姑娘,二姐姐,哎呦,我这不是逗你呢。就算是美人,总生气也会老得快的。”
尔玉将他的手甩到一边去,径直向前走,哪听后面惨极了的“哎呦”一声,尔玉连忙回头,见那人正倒在巷口,鲤鱼灯也被丢在一边了。尔玉心道不好,连忙跑过去,扶起谢昉,却见他指着自己的脚,道:“我给表哥带了货物来京时,路上遇到了匪徒,一番搏斗,害得我这脚腕上的骨头裂开了。”他眯着眼,见尔玉听进了他的鬼话,慌了神,得意洋洋地继续装可怜,道:“方才惹恼了二姑娘,情急之下又扭了,引得旧伤复发,现下无法走路了,二姑娘,这可如何是好啊?”
尔玉有些慌,她从未遇到如此情况,眼见着谢昉越演越入戏,仿佛要真的疼晕过去了一般,尔玉更是不知所措。她似乎是下了莫大的决心似的,拉起谢昉的手,认真道:“我背你回去。”
那双小鹿似的、映着绽放在夜空中的烟花的眼睛把谢昉盯得脸红,几乎是一失神,谢昉心里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化开了,化作了绵绵的春水,润着他的周身。
“不了,你背不动我。”
谢昉脸上烫得很,便低下头,避开尔玉的视线。
“你怎知我背不动?”
“别动!”谢昉屏息凝神,忽而睁眼,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道,“二姑娘果真是天女下凡,仅在在下身边待了片刻,在下的脚伤居然再无半点疼痛!哈哈..万望二姑娘以后多多施恩,我好沐恩泽....”
见尔玉听出了不对劲来,谢昉的声音便更弱了,甚至最后一个字,吐出都如蚊声。
“你真是能诓我,把我当傻子了不是?”尔玉怔怔地看着谢昉,双眼竟然逐渐湿润。这下谢昉可彻底慌了神,他这一路吃好喝好玩好的,纨绔子弟平日里该干的事搞的样样精通,唯独没有学会怎么哄女子,尤其是...被自己气到的女子。
“二姑娘...尔玉,我就是想逗你,没有存其他的心思。我...”谢昉把头垂了下去,声音闷闷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让你诓我,我也诳你一次!看你还敢不敢了!”尔玉干脆坐在地上,捧腹大笑,“见你骗我一本正经,便以为你心思多深,没想到竟然这般好上钩。哈哈哈,扯平了!”
谢昉见尔玉这般模样,也笑了起来,正好外面的长街再次燃放烟火,漫天的缤纷绽着,映照在二人肆无忌惮的笑脸上。自从认识尔玉以来,谢昉从没见过尔玉如此开怀地笑过。她总是能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谦卑温顺的样子,对待自己这一干人又狡猾设防...今天得见真实的尔玉,他心里也是敞亮得很。
“唉,谢表叔,我今日这样失态,你也有份,可别到处去说。”尔玉转过头,似乎是在威胁着,道,“你若是说出去了,我祖父脸上无光,便会来责骂我,我若是被责骂了,定然第一个供出你来,我家与你表哥家交好,想必我祖父也不会见外,定狠狠罚你。”
“我可不敢,我可不敢。”谢昉道,“你天性如此,何苦总是端着一个‘姿态’?”
“没有选择呀。”尔玉满不在乎地絮叨着,“我不想给爹娘丢脸,祖父叫我来京都,说句丢人的,那就是让我来配人家的。祖父要我结识名门闺秀,我便要能和她们说上话,可她们一个个的都瞧不上我这个小地方来的,背地里嘲我笑我,我若是不端着一副淑女姿态,怕是连祖父一家也要被笑了。”
“你想嫁人么?”
“这也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女大当嫁,我大姐像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亲都订好了。若是我这一嫁能顺祖父的意,祖父便也会对我爹更好一点,这样我就没有什么心愿了。”
听得此,谢昉沉默了。
烟花又在夜空绽放,映着尔玉似是天真、又似是思虑良多的脸。
谢昉觉得尔玉很惨,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更惨。好歹尔玉还有双亲可孝敬,而自己混沌世间,早已找不到任何血缘上的亲人。
生便如飘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