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政从腰间随身携带的荷包中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内殿中一口一尘不染的黑木箱子,从箱底拿出一支箭。
他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拿起那支轻飘飘的箭,拧着眉头,许久才小心翼翼地交到燕昭绾手中。
“你自己看,这就是她中的箭。”明政对她说。
她观察这只箭,与平常弓箭无异,甚至褪去了很多锋利与锐气。那只箭已经断成了两截,尖利的箭头有些锈迹,竹制的木杆斑驳脱落,箭羽也如脱了毛的动物褪去了色彩。
“这支箭上的箭羽,不是普通的鹅毛,以白雕之羽制成,珍贵无比,很少有人用,我的人调查过,矩子用过此箭。”
“墨白现在在哪?”燕昭绾握着箭,无比气愤。
“不知道,还在查。”
燕昭绾至今还不能接受翎华表妹的死讯,那个像飞鸟一样活泼的姑娘,喜欢能高高飞起的木鸢,喜欢飞翔的鸟儿。她的命很苦,年少突遇变故,迫不得已投靠了秦国的表哥明政,好不容易长成,居然被那个名叫墨白的刺客夺取了年轻的生命。
“她一直说想和我一样做个男子,便可以到处玩了,”燕昭绾叹了一口气,眼眶湿热,“我说我可以带她出去玩,不光如此,她也喜欢跟着成峤瞎胡闹,女子,向来是不自由的。”
明政没有做声,只是收走了她手中折成两半的箭矢,重新放入了箱子最底端。她悄悄看了一眼那个箱子,另一头露出了古琴的一端,居然是明政让琴女取走的那把伏羲古琴,燕昭绾瞬时气得不打一处来。
“我家中的琴,何时到了你这儿,秦王居然是偷盗的宵小之辈吗?”
燕昭绾凑上前,彻底看到了箱子里的东西,不由愣住了。
箱子里还放着一个蝴蝶木鸢,也失去了色彩,变得黯淡无光。箱壁一排泥娃娃紧贴站立着,一个玄鸟青铜面具置于角落,淹没在阴影中。
还没等她琢磨下去,箱口突然合上,传来一声闷闷的响声。又是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之声,箱子的黄铜锁重新被明政锁上。
明政斜着眼睛看着她说:“伏羲古琴是我的东西,不是偷,是光明正大地拿回来。”
尽管箱子被盖上了,燕昭绾仍然端详着箱子,里面放的似乎都是华妹的东西。
明政将钥匙仔细放入荷包中,不管燕昭绾便离去了。晚膳已经在殿前传了上来,燕昭绾吃着晚膳,心中都压了块大石头,食之无味。
用完膳,秦王让太监将其他文书呈上来继续批改,她在底下的书桌上研墨看书,两人从晚膳开始,便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途中御医夏无舟来了一次,仔细给明政搭了脉,又开了几副药给他调养身体。燕昭绾突然想起夏无舟上次带来的信,连忙问他:“成峤的信,你是如何拿到的呢?”
夏无舟有些尴尬,秦王明政还在这呢,关于这个问题,其实明政因为生病和国事,后面也忘记问了。听燕昭绾突然提起,明政停下了手头的事,在王座上紧紧盯着夏无舟。
“长安君的遗体,不,伪装的遗体,是臣料理的,在下葬前一天,臣突然发现了不对,了解了那具烧焦的尸体并不是长安君……”
“你是如何发现的?”明政来了兴趣,打断了他的话。
“身体各项尺寸大小都很像,可是总会留下些细微的线索,死去之人膝盖和脚踝磨损严重,背部脊柱侧弯,不像是长安君王孙贵胄该有的仪态,倒像是个干苦力活的劳工。臣在仔细对比后发现了这一点,想向殿下禀告时,却在家中被长安君的人拦了下来,他在暗处不便暴露,而臣为了活命,必须给太子送出这么一封信。”
“为何就是在秦王来的那两天呢?”燕昭绾问。
“因为大王正好中毒出宫,唤臣过去医治罢了。”
明政一摆手,让夏无舟退下了,没有继续问下去,目光又转向了燕昭绾,“你觉着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你连自己的御医都不相信?”
“不是不信,只是他肯定有事儿瞒着我们。成峤要送信给你,为何非要通过我的御医呢?还是一个发现他诈死之事的御医。”
燕昭绾经他提醒,才觉着此事蹊跷,夏无舟或许有些难言之隐,在明政面前没法提起,她怕明政对他不利,打算立马出宫去找他问清楚。正盘算着如何和明政告辞,赵信突然出现,恭恭敬敬地向明政禀告:“田美人到了。”
她心里松了一口气,既然服侍的女子来了,他便可顺理成章地告辞,可还没等她说出离去的话,明政批着文书,头也不抬就说:“不见。”
“诺。”
赵信低头应着,却没有离去,让门外的小太监进来,他端着一个云纹铜盘,上面堆满了卷轴。
赵信又禀告道:“太后知道王上国事繁忙,可是再忙也得考虑自己的终生大事,王上不久后就要加冠亲政,与此同时,得立一位王后,这些画像,是各国公主的芳容,王上先挑选一遍,再与太后商议……”
明政越听越不耐烦,丢下手上的笔,不满地说道:“她们让寡人看有用吗?寡人想立谁就准了吗?还不是她们说一不二,少拿这些无聊的事来烦寡人清净。”
赵信叩首谢罪,立马和小太监退出了书房,那些画卷留在了不远处的几案上。燕昭绾不想管明政的事,只想早点离开,被明政察觉到。
“你很闲嘛,要不你看看?”明政目光扫过画卷,又回到了燕昭绾身上。
她敷衍着他,随手拿起来一幅画说:“楚国公主啊,长得真不错,就立她吧。”
见他没什么反应,她又顺手拿起一幅画,本来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却再也移不开视线,眉头紧皱了起来。明政听到燕昭绾突然没动静了,从文书中抬起头扫了她一眼,她的神情变得很凝重。
“到时候你怎么选王后?”燕昭绾严肃地问。
“大概是在殿中,所有的公主一起,我看上谁,便将翠碧玄鸟玉如意交给她,那就是王后了,然后太后让司礼监宣布……”
燕昭绾紧握着卷轴,向明政扬起,明政注意到那幅画上是一个温婉清秀的女子。
“怎么了?”
“别选婉儿,她是我的胞妹,并且之后送她回国。”
明政一怔,也皱起了眉头,“说是由我选,其实太后们早就安排好了,出国的公主,就算不当王后,位分也都定了。”
“嫁给你?这辈子就算毁了!”燕昭绾气愤地说。
“嫁我怎么了?你也不看看,外面有多少人排着队想嫁我当王后?”明政听她如此贬低自己,心里也动了些气。
“你自己心里没底?你能对她好吗?能真心待她吗?”
“不就是服侍我?天天这么多人服侍,难不成我还要对婢女好吗?”
两人这才刚消停一会,又吵了起来。无论是谁,都没有让步。燕昭绾瞪着他,心中苍凉,本以为明政已经有些改变,他却依旧凉薄无情,没有把任何人当人来看。
“明政,你什么都不懂。”
燕昭绾说完之后,没有同明政告辞行礼,径直离开了未央宫。
明政见她无礼,压了一股火气,飞快地处理好全部的文书,一个小宫女上茶,茶盘放在几案上的声音稍微重了些,惹得明政将心里的火气全都发泄在她身上。
“啪嗒。”
明政一把掀翻了茶盘,散了一地碎瓷片。
“王上饶命!”小宫女跪在地上,弓着背瑟瑟发抖。
赵信在门外目睹了一切,知道是大王和太子又吵了架,大王心中不悦,并非真的怪罪宫女,连忙上前打了个圆场,“王上,小丫头毛手毛脚,莫要气坏身体了。田美人还候在外面呢,让她来服侍吧。”
明政心烦意乱,心中压着一股火气没地发,便同意让赵信带田美人过来服侍。
走入卧室,明政看到田美人身着单薄的丝衣跪在床边,丝衣清透,甚至还可以隐隐约约看到身体的形状。明政一皱眉,这个狐媚的女人,由母太后送来,并没有那么简单。
“你不是宫里的人吧,没见过你。”明政坐到了床榻上盯着她,冷冷地问。
“妾身是刚进宫不久。”
“起来吧。”
明政躺到了床上,田美人也慢慢靠了过来,她的眉梢向上扬起,妩媚妖艳。
“寡人很累。”明政抓起她的头发,面无表情。
“殿下不喜欢妾身,那就闭着眼睛,把妾身想成喜欢的人。”田美人说。
“妾身最擅长的是……”
她长长的丹蔻指甲划过嘴唇,洁白的贝齿在红唇的包裹下,如皓月一般。她突然头皮感到一阵剧痛,头发被连根拽起,“你从哪里来的?大家闺秀和公主们会说这些不要脸的话?”
“只要殿下开心就行了。”
“你就是个娼-妓。”
明政一把将她丢下床榻,头发都被扯下一把,黑色柔顺的发丝缠绕在明政手中。那个女人却没有露出任何痛苦的神色,“殿下是宫里最好看的男子,能和殿下过一晚,死也值了。”
“寡人本来是想处死你的。”明政微微一笑,“不过,刚刚寡人改变主意了,你是母太后的人吧,她给了你什么?”
田美人看着明政,妖艳的眉眼闪过一丝怀疑和惊讶,居然这么快就被识破了。确实,是他的母后让她来勾引监视秦王的。太后以往送来的人,明政从来都是十分冷淡。这次太后干脆从宫外找了一个女子过来。
“太后能给你的,寡人也能给你,你不如做寡人的人,只替寡人做事。你是聪明人,寡人正当盛年,不比一日日老去的太后更可靠吗?”
田美人看着明政凌厉的眼神,不由心中一颤,问他:“殿下要什么?”
明政边整理起被她弄乱的衣衫,边漫不经心地说:“你知道投名状吗?取得太后的信任,你帮寡人看着太后,每日记录她明面暗地里见的人,过段时间,寡人再安排你其他事。”
听到是这么简单的事,田美人心中犯起了嘀咕,明面上应着他,却不知道秦王要做什么,他心思深沉,她并不敢问。
“你叫什么名字?”明政问道。
“田媚儿。”
“你刚刚说寡人喜欢的人,是什么意思?”
田媚儿见他突然这么说,恢复了妖艳的笑容,“外面传闻,殿下有断袖之癖,喜欢燕国太子。”
“他们都怎么说的?尽管说,恕你无罪。”明政似乎来了兴趣,饶有趣味地望着她。纵然她是个满嘴市井之语的女子,在别人眼中下流放荡,可是明政觉得,比宫中那些板着脸的人更加真实有趣。
明政讨厌那些唯唯诺诺的人,但是他又希望所有人都顺从他。
“都说王上荒唐,竟然和燕国太子有私情,是个胡作非为的昏君。”
明政听后却神情未变,指了指殿外的床榻让田媚儿去外面睡。
不知为何,闭上眼睛,燕昭绾的脸一直浮现在明政面前。明政并不在意那些传言,他倒是希望传得越猛越好,他越胡闹,掌握朝政大权的太后和丞相,便能放松警惕。
王权与相权,必然有一场死斗,可是他又有些担忧,卷进旋涡的燕昭绾,会有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