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睡未消残酒，因为昨日劳累，燕昭绾一直缩在被子里熟睡，突然感到身上卷过一阵冷风。

一睁眼，果然是明政回来了，他见她日上三竿了还在睡懒觉，一把扯开了被子。

“什么时辰了？还睡！我都下朝回来了！”明政说。

燕昭绾却不想理她，把被子盖回来接着睡了。

他不依不饶，又把被子扯了出去，干脆扔到地上不准她盖。

“白日昼寝，朽木不可雕也，快起来！我有事！“

“等会说吧……头疼，都怪你们昨天那样灌酒。”

她懒洋洋地说，依旧闭着眼睛。

明政见喊不起来，干脆自己也挤到床上，在床上乱动了一会功夫，燕昭绾被他挑逗胡闹得终于不困了，将正在身上放肆的明政推开，往床下跳去。

“回来！”

刚下床又被拉了回来，燕昭绾感受着明政的发丝痒痒地蹭着她的脖颈，干脆伸出手挠起了明政的胳肢窝，不一会儿明政在她手下笑得停不下来，失去了张狂的模样。

“就知道你怕痒，手下败将。”

燕昭绾得意地说着，伏在他身上，突然低头在他的唇角留下一吻。

此时宫女端着水盆进来，看着两人衣衫不整地在床上闹着，不由羞涩地低下了头。

“我都没洗漱穿衣，你先等等，别瞎闹！”

燕昭绾起身洗了一把脸，头才没那么疼了，明政不耐烦地挥手让那个没眼力见的宫女赶紧下去，又扑到了她身上，她刚穿好的衣服又被明政弄乱。燕昭绾看他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只是微微笑着，并未推开他，而是伸出手拂开了他脸上的乱发。

“晚上出去吧。”明政

“去哪里？”

“今日是夕月节，民间祭拜月神不禁夜市，有很多去的地方，随我来便是。”

她见明政笑嘻嘻的，眼中的阴郁也都消散了不少，便朝他点了点头。

又是亲热了许久，在燕昭绾的催促下，明政终于起身去处理正事。而燕昭绾有些无聊，就想着出去走几圈，明政叮嘱她不要走远，用膳之时一定得回来。

秦国咸阳宫，是天下最大的宫殿，由重重玄黑的宫墙遮住，覆压百里，廊腰缦回重叠，宫墙间的复道行空。宫人们行走在廊道之上，如同蝇头小点。

在宫墙下，燕昭绾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禁军统领卫仪神色凝重，转过墙角走了过去。卫仪是位剑术高超的大剑客，穿着黑色短衣武士服，袖子用白布扎起，抬足摆手间，腰间的长剑忽悠悠地抖。

关于卫仪，除了明政，秦国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却像秦王的影子一样朝夕相伴。燕昭绾只知道他是咸阳宫禁军统领，有一手飞剑绝招，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是当今秦国第一剑客。

燕昭绾想问他一些明政的事，便紧紧跟了上去，他走得飞快，燕昭绾在后面半天追不上，突然见他停了下来，立于一处雅致的楼阁前。

“凌雪轩？”

她眼皮一跳，这是翎华以前住的屋子。

“太子，一直跟着我是有事吧。”卫仪忽然回头问。

“你怎么会来华妹住的地方？”

“进去慢慢说。”

卫仪推开宫门，庭院深深多日未有人打理，四处结满了青苔和蛛网，闺房朱红色的花雕木门掩盖在一片枯黄的杂草中。

燕昭绾有些悲伤，人走茶凉，连她以前住的院子都荒了。

“公主，对不起。”卫仪突然跪了下来，向门内磕了三个响头，抬头看到燕昭绾惊讶的眼神。

“殿下似乎很惊讶，且听臣一言。”

卫仪弹了弹身上的尘土，坐在了光滑的台阶上，燕昭绾也慢慢坐到了他身边。

他脸庞有些细微的抽搐，被燕昭绾察觉。

“卫统领心中有事就说出来吧，昭绾愿意倾听。”燕昭绾拍着他的肩膀安慰着，这个人与他年龄相仿，向来沉默少语，面无表情地做着明政交代的一切，今日他这番样子，燕昭绾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由有些担心他。

“是我，害死了公主。我是来谢罪和告别的。”卫仪扯着杂草，低着头说出了压在心中的事，燕昭绾瞬时呆住了。

“有两个刺客，武功高强，连我对付其中一个都勉强。一人在猎场耐心地养了大半年马，另一人看了一年林子，终于在大王出猎时寻得机会，在护卫单薄时偷袭，大王和长安君本来是教公主骑马的……”

“刺客狡猾，你不要自责，你尽力了。”

“一人先放暗箭，另一人提着剑就出来了，杀了好几个侍卫，我忙着应付他分身乏术。而那个躲在暗处的人也冲了上来，追着大王不放，大王都伤得很重差点丢掉性命，我只得背起重伤的大王先撤，让剩下的侍卫断后。”

“所以……”燕昭绾心里难受，不知说什么。

“是我，丢下了公主。”

“那些刺客是相国派来的吗？”

“不是，相国一个人没那么多钱雇佣刺客。”

燕昭绾不由好奇地问：“那就是墨白吗？为何连权倾朝野的相国都雇不了吗？”

从进门开始，卫仪始终是闷闷不乐的，长叹了一口气，“天下有个神秘的刺客组织，名曰“羽”，本是墨者的一派，初衷是除暴安良，可是很多年后，他们已经脱离了墨派，完完全全变成了拿钱杀人的组织。”

“墨侠向来以兼爱非攻为道义，矩子居然会成为刺客。”燕昭绾也是十分苦恼。

“羽执行刺杀任务，是看被刺者的价值，雇者需等价交换。比如杀一个商人，收他所拥有的财富；杀一个封君，要收他所拥有的土地等量钱币；越往上走，价格越高，如果是杀相国那样的权臣，甚至需要付出一国之力。”

“那……”她的嘴唇颤抖着，“杀明政需要多少钱？”

“这已经不是一个国家可以做到了，得倾天下之力。”

她登时便心悸暴怒，在先秦王的经营下，如今秦国一统天下之势不可阻挡，明政野心勃勃要收服分裂几百年的土地，永远平定天下断绝战争。秦王明政，是六国诸侯的眼中钉和肉中刺。或许六国诸侯已经暗中联盟，拿出了整个天下的财富，要除掉秦王，给秦国重创。

为了杀明政，他们竟然使出如此卑鄙手段，把那么多财富拱手给一个刺客组织。诸侯的财富，均是民脂民膏，少了那么一大部分，必定要从百姓身上要回来。

谁知卫仪接下来的话令她更是寝食难安，惊出一身冷汗。

“你知道羽为何收费那么高吗？”卫仪绕着杂草的手指停住了，“因为，他们如果接了任务，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一定会做到。”

“那就是说他们还会回来？”

“如果想保护大王，只得连根拔起，永绝后患。否则，大王会一直有危险。”

“你要怎么做？”燕昭绾着急地追问着，不仅是担心卫仪，更是担心明政。

那些话，明政从未跟她坦白过，她心里明白，明政是为了保护她。

“据说他们的老巢在燕赵之地，我的暗线去打探消息，却查不出什么。只知道羽的首领钜子名曰墨白，羽每次行事，总会留下一支白羽。有人说他们仅仅由十几个绝顶高手组成。人虽少，但绝对是个非常危险的组织，他们很早之前是除暴安良的墨侠，如今战乱连连，有许多民众甚至把他们当做救世主一样供奉。”

“赵国？所以成峤跑去了赵国，是为了调查此事吗？”

燕昭绾突然想起了成峤，在那封信中，他说他必定要给翎华讨回公道，心里七上八下的更加不安。

卫仪点了点头，说道：“长安君似乎有些眉目，等他回来从长计议。”

“除此以外，我要潜入羽收集情报，从内部完全破坏它，绝对不允许这些刺客存在。”卫仪目光坚定，她已经明白了他的觉悟。

燕昭绾恻然，民众愚昧，把一个威逼利诱的刺客团体当做救命稻草。这样一个以暴制暴的组织，聚敛天下之财，再集结众多追随者，能成为割据一方的诸侯，实力不可小觑。

如果那些人真的靠暗杀恐吓威慑天下，燕昭绾不敢想象天下会变成什么样。而放任羽滋生的土地，就是天下的百姓和诸侯，那些害怕秦国的百姓，养出了更大的恶。

但她还是不放心，手握在卫仪的肩上，她又问他：“可是卫统领，你走了之后，谁来保护明政呢？万一他们再来？明政和相国要开战了，他真的有事该如何是好？”

“放心，料理秦国的事我再离开。其实我还有个师姐，我走了之后由她接手间谍暗线。别看她是个女子，其实我都打不过她，秦国第一剑客，应该是师姐。”

“师姐？”

“其实太子殿下见过。”卫仪一笑，“太子家中的琴女韩清，还记得吗？”

“啊！”她大吃一惊，不禁埋怨起了明政，“明政没事把他手下最厉害的大高手放我家？他没毛病吧！”

她仔仔细细想着，那个琴女清儿是两年前来的。原来琴女说的照顾，竟然真的是照顾。

“所以太子殿下的事大王都清楚。殿下之前经常和长安君来往，所以大王才误会了你们的关系，后面对太子殿下那么生气。现在误会都解开了，长安君不日也会回国，原谅大王吧。”

“我们已经和解了。”

燕昭绾有些哭笑不得，心里却浮出些许感动，原来明政在背后默默看着，却嘴硬着不肯说出来。

日头西沉之时，燕昭绾才回到未央宫，明政一见进来，就着急地上前拉住了的手，“怎么出去那么久？”

燕昭绾微笑着说：“咸阳宫太大，流连忘返。”

“那算什么，咸阳的夜市，才是一绝。”

燕昭绾突然想起羽，不由迟疑了些许，摆出严肃的神情，“晚上还是别出去了，你现在很危险。”

“因为羽吗？”明政倒是面不改色，毫不在意地说，“就几个小毛贼，有些偷袭的能耐，敢在大秦咸阳放肆？”

“可是……”

燕昭绾还想说些什么，被明政打断。

“这是我们的第一天。”明政握着的手，眼角含着笑。“照你这么说，以后我是不是连宫出不了了？”

“太子殿下请放心，我和师姐会暗中保护的。”卫仪也在一旁安抚着，“没有大王的下落，羽下不了手，他们通常会潜伏很久，再找机会刺杀。上次大王悄悄出宫找太子不也没事吗？”

“找我？你故意跟踪我？”燕昭绾有些无奈，明政却得意地笑了起来。

“真是偶遇，本来想祭拜完玄女再回去找你的。“

明政狡黠的目光在她身上不怀好意地滑过，问道：“要不……你换上女装吧，我还没见过……”

“不行，现在还不能暴露身份。”

她立马拒绝了他，他的嘴角一撇，期待的目光突然变得失望。

“你是觉着我是男人，会丢你的脸吗？”她问。

“想那么多做什么，”明政敲了一下她的额头说，“我只是觉得那样会更好看而已。”

天色向晚，他们三人各自换上了朴素的常服从宫中后门潜出。

咸阳宫中罕见的寂静，只能听到“辘辘“的车轮声，卫仪在外面驾马，明政在车内打起了瞌睡，头一偏都倒在燕昭绾肩上。

燕昭绾本想叫醒他，忽然想到他昨日一晚都没怎么睡就去上朝了，还处理了一天国事，不忍心惊动他，燕昭绾感到肩膀有些麻，却还是将他搂在怀中，由他靠着，呼出的气游荡在她的脖子上，她只觉着脖子痒痒的。

头一低，她忽然发现了自己遗失的玉佩，正挂在明政腰间，正是那次他强行从弟弟手上抢走的玉佩。燕昭绾莞尔一笑，却没有拿回，这块玉佩本是母亲的，让他送给未来喜欢的人。

她喜欢他，已经确定了心意。

在这个世界上，黑暗纷争，他的出现，虽然是流萤之光，微不足道，已经足够支撑她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