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玛小镇实在太小了,小到只有二百来户常驻居民。
所以当基拿换上舅舅的油渍衬衫,穿着不伦不类的灯笼裤,撒双拖鞋,拎个水桶走上街头时,情况并没有好多少。
居民们相互知根知底,谁谁在外头有什么样的亲戚,谁谁在外头搞大哪家贵族千金的肚皮,都成为那些无所事事妇人们的谈资。
是的,与喜欢交流美食的上层人士相比,她们更喜欢聊别人的闲话。
这让基拿不自觉想起了自己的学校,自己的班级,以及来达玛究竟有没有意义。
他痛恨这种行为,但又禁不住去猜测,他们所聊的话题,与自己有没有关系。
以致心情十分纠结忐忑,下意识用出平时走路的步伐与动作,结果不慎甩飞水桶,撞在一户人家的鸭棚栅栏上,惊起一片嘎嘎叫声。
尤利舅舅打小生活在镇上,他的姐姐卡蜜拉,嫁给了‘独眼’伯爵的顾问,也就是基拿养父,蒂钮先生。
据说蒂钮先生拥有贵族该有的一切,他优雅、绅士,有气度,身上流的血,可以追至好几个世纪前的大家族。
镇上早听到消息,说西纳格伯爵有意推举蒂钮先生,并为此给领主大人写信,希望为他加封爵位。
如果此事成真,那他便是真真正正的贵族了,卡蜜拉这位出身渔村的姑娘,也要成为正派贵族夫人。
望着手忙脚乱,将鸭子赶开,拿回水桶的英俊少年,坐在自家门前乘凉的妇人们,白眼频繁。
贵族夫人又如何?
瞧瞧她的弟弟、弟妹吧!
一个是粗俗无礼的酒鬼,一个是与死亡打交道的女巫!
哼,你便是拼了命的往上爬,又有什么用?
到头来,还不是有如此没品的亲戚!
小镇北侧有片田地。
用来灌溉的农渠杂草丛生,不仅有蟾蜍,也有蛇与蚂蟥。
抓到蟾蜍舅母自然高兴,抓到蛇的话,估计她会笑出声,若抓回许多蚂蟥,不用想,她定会做一场极为丰盛的晚餐!
田间麦子已经泛黄,再下一两场雨,就该收了。
站在渠边,基拿慢斯条理卷了卷裤腿,并将脱下的拖鞋整齐码放一旁。
而后拎着水桶,缓缓从边坡入水。
当肌肤遇到冷水的那刻,一种久违的喜悦袭上脑海。
踩着河底泥沙,抬手扫开遮挡边坡的象草,发现蟾蜍后,立马伸手去抓,将其丢入桶中。
几乎没用多久,就抓了近二十只。
水桶的容量已达极限,再多,它们会相互踩着跑掉。
基拿将水桶放回岸上,自己再次下渠,捧起水来洗了洗脸,想借助冷水的刺激,让乱糟糟的头脑平静下来。
等发现这个法子并不管用,初时玩水的喜悦也渐渐褪去后,他显得意兴阑珊,转身上岸。
嗯?!
往水桶所在处看了眼,惊得他脚底一滑,若非急忙抓住把不知名草茎,估计就要后摔入水,弄湿全身了。
铁皮桶被一足有手腕粗的长蛇缠住,一圈圈盘的结实,花花绿绿的蛇鳞看得人大生恶心。
它将脑袋深入桶中,不断吞着蟾蜍。
听见动静,立即机警的扬起扁平脑袋,吐着芯子,冷冷盯过来。
被蛇盯着的感觉糟糕透顶,让基拿想起魔法课的老师。
猛地,长蛇向上直了直脑袋,后颈处微微后弯,接着嘴巴一张,闪电般弹了过来!
嘭!
一声枪响,惊得附近蚂蚱、老鼠乱窜。
扁平蛇头在空中炸开花。
没了脑袋的身躯,倒在基拿身前,比水还要冷的血,从腔子中溢出,滴滴落入渠中。
手中凭空出现的巨大银色左轮,正从枪管里冒着些微硝烟。
望着它,基拿叹口气,甩着枪身晃了晃,后者立刻化作青烟,消失于无形。
将长蛇尸抗上肩,数数水桶中蟾蜍的数量,他开始往回走。
好吧、好吧……
看来自己,永远算不上一名合格的魔法师了。
这个想法让基拿很苦恼,心情也愈发低落,直到回到镇上,发现那些喜欢谈论别人的妇人们,盯着蛇尸的眼神中夹杂许多恐惧,他的心情才稍稍好些。
舅舅回来了。
喝的烂醉,身上沾满猪粪。
送他回来的人解释,说是从自家猪圈里发现的,也不知他在那儿待了多久,总之没闷死在猪粪里,算是件好事。
“基拿,来,搭把手,把他弄进我的锅里。”
舅母口中的锅,指的正是她用来炼魔药的黑铁缸。
此时锅底下正烧着炭火,锅里被烧滚沸不断冒泡的粘稠液体,像一大滩绿鼻涕。
基拿看着舅母,没点头,那眼神似乎是在确认。
阿帕娅将围裙解下,大致擦了擦尤利身上附着的猪粪,开口解释:“废物也有废物的利用价值,不是吗?”
基拿扫眼靠墙柜子底下,摆着的一排骷髅头,以及墙壁架子上,被不知名液体泡着的诸多器官,抿嘴不发一言。
而后两人合力,拖着体重与猪一样沉,模样与死猪无二的醉汉,摇摇晃晃去了炉膛边。
“等等!”
搬抬头部的阿帕娅,似是在尤利的头发中,发现了什么好东西,一双漂亮的蓝色眸子隐隐发出光亮。
接着她示意基拿将其放下,而后迅速找来个小镊子。
舅舅的头发里,有不少虱子,以及蠕动的蚰蜒。
舅母将它们一一捏出,并跟宝贝似的放在个玻璃罐中。
基拿很难相信,拯救舅舅生命的东西,竟会是这些令人恶心的玩意。
“看吧,你舅舅也并非全无用处。”
晃着手中的玻璃罐,阿帕娅笑着说了一句。
基拿很想问问,她究竟要用这些东西来做什么,但想想还是忍住了。
女巫做的事,永远不要去打听。
这是伟大的大陆史学家弗朗戈的金句名言,与好奇心会害死猫一样被人熟知。
基拿的房间被安排在阁楼。
那里除了尘土有些多外,竟是一点蜘蛛网,一粒老鼠屎也没有。
显然对它们而言,这间房子是绝不能踏足的禁地,而且这个意识很可能被深深刻入基因中,几代,甚至几代以后,都会牢牢谨记并遵守。
赶车人直到傍晚时分,才将行李送来。
面对阿帕娅共进晚餐的盛情邀请,赶车人看了看被剁成几节的花绿蛇尸,立马绷起脸,十分肯定的说自己不饿,然后飞也似的离开了。
胆战心惊的吃完晚饭,基拿独自上了阁楼。
将床铺好,打开天窗,沐浴在撒入的月光中,盘腿坐在了地上。
要不,明天就回去吧。
他在心中默念。
原来贵族也好,平民也罢,都不是容易相处的。
莎莎莎莎……
二百米外的海水,在冲刷着岸滩礁石。
冥冥中,基拿生出个奇异感觉,仿佛觉得在那无尽的深洋海渊,有个声音在呼唤着自己。
对,好容易来一次,总不能不去看看大海吧。
嗯。
那就看完海再回去。
他心中有了期盼,且恨不得这一夜立马过去,就像当初在奥莱城,恨不得立马就来到达玛小镇一样。
天蒙蒙亮。
镇上的公鸡齐声打鸣。
洗完澡,挂干净胡须,光膀子穿件吊带裤的舅舅,正手拿一份报纸,点着烟斗坐在餐桌旁。
他头发梳的很亮,整齐后倒,露出宽大额头,显得很精神。
基拿从楼上下来,抬手打个招呼,去了他对面。
舅母正在做早餐,并殷切的问了一句,要几个鸡蛋。
“六个。”舅舅调整下左眼戴着的单片眼镜,学着奥莱城贵族圈才用的绅士口音,字正音圆说出自己的要求。
基拿忍着笑,很想去提醒对方,手里的报纸是去年冬天的,而且内容皆是畜牧方面,因为顶端标题写着,如何在雪后帮助奶牛产犊。
“基拿?”舅母的嗓音扬了扬。
基拿伸出两根手指,表示两个鸡蛋就够了。
舅舅晃晃报纸,将其叠了几折放在桌上,依旧用那抑扬顿挫,充满绅士口吻的口音道:“唔,看来今年够领主大人忙的,北方哨线爆发疟疾,西部食人魔部落又卷土重来。没有好对策的话,他的领主头衔会被旁人夺去吧。”
说完,他将单片眼镜取下,看向自己姐姐的养子,问道:“不知对于这些问题,贵族们打算怎么做?”
基拿忍了忍,没好意思明说这些事情已过半年之久,只说道:“他们从不聊领主大人的事。”
“哦?那他们聊什么?”
“美食。”
“嘿,这倒是个好话题。”
舅母将早餐端过来。
培根煎鸡蛋,以及一杯牛奶。
在基拿用刀叉吃饭时,她提了一句:“今天帮我抓些老鼠怎么样?”
“嗯……我想先看看大海。”
基拿已经决定,在看海后离开小镇。
“也对,好容易来一趟,自然是要去海边玩的。你呢,尤利?”
舅舅闷哼声,抬手摸着下巴:“眼光短浅的妇人!我可是在思索疟疾与食人魔部落的大事,这片领地的存亡,全系于此,哪有闲功夫去抓什么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