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的许多事情,你便是有心去谋划经营,也总会碰上那么几件事,始料未及。
八月前,楼景初不敢违抗皇命,不得不用八抬大轿将这位相府庶女蔡珞珈抬进了王府。
宰相蔡清与他,势同水火,朝野上下人尽皆知。而梁贵妃偏偏苦口婆心地在皇帝面前保这么一桩媒,目的为何,就算是大街上的毛孩子都猜得出。
成婚当晚,未等掀起新娘的红方巾,他设计故意惹怒了她,安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贬王妃入了后院的杂役房中做了个浣衣女婢,省得日后多了许多不不要的事端,把他精心谋划的棋局毁于一旦。
这事办得悄无声息,对外则宣称王妃染病,需要静养,不得任何人打扰。
于是,就连整个王府里头的人,都无人知晓他们的王妃在后院中洗了八个月的衣服。
直至今日清晨,后院起火,他方才发现,那日嫁给他的并非是蔡珞珈,而是他这两年来四处苦寻的未得之人。
这位姑娘,是藏在楼景初心尖儿的人。
倘若此生有幸,我们能再次遇见,我必用性命守护。
这是当初他对自己,对她最美最深情的承诺。
***
太始二年,春和景明。
听闻盛都烟花三月,繁花似锦,是个踏春散心的世外桃源之地。
那年景初方行冠礼,太子之位被废,被赐宫外王府,景远入主东宫,他心情烦闷异常,便索性跑去了盛都耍乐一番。
秦扬河岸,花船锦簇,夜夜歌舞升平,是盛都颇负盛名的一景。
文人墨客,江湖侠士,慕名前来,纷纷愿意一掷千金,在温柔乡中买断彻夜的醉生梦死。
彼时,景初还是个循规蹈矩的乖皇子。
他对秦扬花楼没什么兴趣,心心念念的是花楼旁的一座名不经传的小酒馆中的桂花清酿。
酒馆虽小,名字取得那叫一个磅礴大气:天上人间。
天上人间的老板娘是位五十出头的夫人,酿得一手好酒。
她亦人慈心善,数月前收留了两位风餐露宿,无家可归的姑娘。
一位薄纱掩面,成日里坐在柜旁,帮老板娘的酿好的酒坛画上些山水墨画,为小店招揽了不少客人,光看执笔的那双纤纤玉手,就能判断出是哪位家道中落的名门贵族小姐。
另外一位勤劳踏实,一看就知是穷苦人家养大的孩子,方才及笄,却是历经沧海桑田,被生活折磨得满脸风霜,看上去比实际的年纪要老上许多。
他为寻美酒佳酿而来,却是为这位薄纱掩面的姑娘而夜夜来。
夜夜,他都是最早一个来,最晚一个走。
初见倾心,可又害怕万一将自己的爱慕直白了当地告知与她后,连看到她的机会都会被剥夺了去。
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份傻傻的爱慕,只夜夜托腮伫立于餐桌前,凝神看她。
他看姑娘,姑娘看画,委实是犯了好一阵相思病。
能这样地看到她,他很心满意足。
几十日中,楼景初虽从未看清过姑娘的真容,可从那双清丽如水的凤眼中,晶莹如雪的肌肤中,便能肯定她是位美人。
一晚,夏日惠风拂面,微微掀起了姑娘掩面的纱幔,惊鸿一瞥,看到了触目惊心的赭红疤痕,心中为之一惊。
倘若再次见到,他或许会认不出她的样貌,但她侧脸上的疤痕,这道不知经历过怎样不为人知的痛苦过往的疤痕,这辈子都忘不掉。
机缘确是妙不可言的一件事。
他苦苦寻找两年而不得,偏偏在今早,这位宁姑娘就这么狼狈不堪地闯入了他的视线中。
***
清晨,李姑姑惊慌失措地来禀高后院起火一事,他正在两位莺莺燕燕的陪同下,苦思冥想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梁贵妃安插进来的周公公。
听到后院起火,且火可能是他成婚那日送入后院杂役房中的那个小丫头放的,陡然心生一计,何不计划顺势推舟,将周公公引入火中,造成因救火而意外死亡的假象。
不成想,当楼景初在廊上看到她时,身子抑制不住地猛然一颤,眼前无数个问号晃荡而过,嫁入府中的怎么会是她?
这双熟悉的如林中小鹿般清澈见底的清眸,脸上这片令人心疼到要落泪的灼烧疤痕,是她无疑。
他一眼就将这位盛都的姑娘认了出来,紧紧藏好又惊又喜的心情,面不露声色地维持着王爷一贯的威严表情。
他记得,当年天上人间的熟客们管她唤作宁姑娘,如此说来,嫁入府中的并非是相府的庶女蔡珞珈,而是宁姑娘。
或是因适才的打架,颜宁儿此时衣衫有些不整,敞开的领口中,折射出红青相间的光束。
赤得炽热,青得透彻。
是血玉!
此乃是宁国皇室图腾,若在她身上,莫非她就是......传闻中未死的宁国昭和长公主颜宁儿?
颜宁儿,宁姑娘,他反反复复地在心中念叨这两个名字,倒是忽略了李公公这个混蛋竟自作主张地打了她一巴掌,这股气,他必是要替她出的。
可怜了周公公直至咽气时,都不知自己到底为何而死。
***
楼景初懒散地坐在书房的草蒲团上,手中不断转动这这块玉佩,目光游离地望向窗外的傲然绽放的腊梅,思绪飘然。
世上只此一块血玉,由大宁开国皇帝所制。
传闻玉在国在,玉碎国亡。
楼景初亦有耳闻凭此玉可号召集结藏于诸国之中的大宁暗哨武士,可在宁国危难之时,群雄而起,救皇室于水火之中。
自太子听闻宁国公主那日未被火烧死,两年里,靠着一张破碎的公主画像,无辜的女子是抓了一个又一个,只为找到公主身上的血玉。
血玉当将如何,太子当将如何,他不在意,也不关心。
相比这些,他更在乎她的性命。
血玉,定是不可再交还于她了。
他意已决,风风火火地朝着书房中的暗阁踱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