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景初几乎是被月棠以及几位平日里比较得力的内侍押回了云山阁中。
颜宁儿此时已有些体力不支,却又强撑着吩咐月棠赶紧去备些蜂蜜糖水来,给王爷醒酒,又替他宽了臭气熏天的外衫,换上了一赏干净舒适的棉布睡衣,扶他躺到了榻上。
等她完成这一切,隐约感到身后传来憋闷的湿润和热气,定又是烫伤处被牵扯到了,磨出了不少的浓水,便从抽屉中取出药膏,可怎么够都够不着自己受伤的地方,无奈地笑着叹气道:“我是何必呢,一个将死之人,费心身上的伤做什么!”兀自摇了摇头,拉开抽屉,想将药膏放回去。
不料却被楼景初接过了药膏,轻柔地褪下她肩头衣衫的一角,掀起沾染了脓血的白布,缓缓地,将清凉舒爽的药膏抚慰至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颜宁儿本能地想去阻止,楼景初按住她的手,低沉又心疼地说道:“别闹,不上药的话,伤口会溃烂浓肿的。”继续一勺一勺的,动作轻极了,不知是因上好的御用药膏,还是因楼景初的温柔以待,适才难忍的灼烧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突然被这样体贴地照顾,颜宁儿趴到案几上,嚎啕大哭起来,想用这种方式,疏散憋在心中的抑郁。
顿时,楼景初的思绪很乱,很手足无措。
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从小到大,他是最见不得女孩哭了,尤其,哭的人还是他的倾慕之人。
慌乱间,手上的药罐摔落下来,与地面的撞击声让颜宁儿收敛了些哭声,低头看去碎了一地的药罐,和撒了一地的白色药粉。
“这是宫里赏赐的,你就这样摔了呀?”颜宁儿带着通红的眼睛,望向她,抽抽噎噎地问道,就像是一只正闹着脾气的小花猫,看到些香甜的吃食,转头便又忘了自己刚为何哭,为何闹。
狼狈,狼狈得软糯可爱。
“摔了便摔了吧,回头让姑姑再托徐公公取些回来便是。”楼景初不以为然,他虽不受宠,可要些烫伤药膏,宫里没人会难为他的。
问完,颜宁儿又想起自己即将命不久矣,继续趴回了桌上,哭声不像刚刚那么大,身子却还是诚实地因抽泣抑制不住地哆嗦着,憔悴无比。
楼景初瞧这样子,又是一阵慌乱。
再次自问,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蓦地,他意识到他确是做错了,大错特错,错得忒离谱了。
四年的伪装,让他变得连自己都不晓得他到底是谁了,伪装吞没了原本温温柔柔的性子,只能将与生俱来的善良,宽厚与仁和埋藏至心底,用层层黄沙掩盖住,不露一丝的缝隙。
黄沙上不经意的一个小洞,便可将他推入无底的深渊,丢了爵位,丢了性命。
所以,他不能,他亦也不敢。
只得偶尔一两次,借着酒疯,壮着胆子,说上些不清不楚的话,胡乱地发泄一通。
“对不.......起。”楼景初道歉道,有些难以启口,清高如他,“对不起”这三字显得无比的生涩,拗口。
对不起,我不该将你扔至杂役院中,不闻不问三月有余;对不起,我不该不加解释,便暴戾地抢你血玉,毁你胎记;对不起,我欠你的山河家国,却无法偿还......
未尽之语,藏于腹中,鲠在喉头。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颜宁儿擦了把眼泪,止住哭声,回归了以往的平静。
“活在乱世,诸国割据,战祸连年,生于这样的年份,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明日我亡。恨只恨在我们非寻常人家之儿女,长于皇家,虽非你我之愿,却注定需承担家国之责。或许如若是大宁破了南平,此刻我俩的位置又会调了个个吧?”不等楼景初说话,颜宁儿自顾无奈悲叹道。
乱世之中的人,谁又不比谁活得沉重悲哀些?
仿若适才一个微弱的瞬间,她小小的年纪,突然参悟透了人生种种,对世间,不再留恋,对复仇,不再抱有幻想。
大彻大悟之后,活着或是死去,对她来说,意义全无。
“七日散.......我是说七日散,我是闹你的。”见她无求生之意,楼景初方知清晨七日散的玩笑,委实开得过分了。
药名不假,可此非毒药,乃是上好的御用散热去痛之药,服用七日,瘀血伤痛便可通通散尽,故名七日散。
可这玩笑他说得煞有介事,就如同狼来了的故事一般,任何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颜宁儿对于她即将命不久矣这事深信不疑。
“七日散,你不必介怀。我死后,你是拿我项上头颅邀功也罢,善心大发将我厚葬也罢,我下到黄泉,决不会怪你的。”
颜宁儿起身走到门边,哭得太久,站起来时眼前一片漆黑,楼景初正伸手想要扶她,她有意无意地避开了。
他想帮助。
她在拒绝。
即使虚弱得不堪一击。
“我们是仇人。”她轻言轻语,再次重复早上她对他们之间的关系的定义,送给楼景初一个明丽的笑颜。
即便是仇人,她也想在他面前维护一国公主之姿。
楼景初不愿也不想承认,他们仅仅只是仇人而已。
对她,他的贪欲,痴念,很深很重。
颜宁儿一腿跨上门槛,稍有停留,蓦然仿佛想起了什么,回头道:“楼景初,谢谢你愿留我七日的性命,七日,虽等不到繁华似锦的春日,也足够我享遍人间烟火,看尽傲雪寒梅了。谢谢,我是真心的。”
话落,她一脚迈出云山阁,在外头唤着月棠。
“你去.......哪儿?”适才颜宁儿的所有话语在楼景初的脑中一遍又一遍地飘过,他乱了神,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
“七日,我便做上七日的王妃。万花楼的人还在院中,我去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