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商元祇回到院里时,月亮已爬上了树梢。商元祇前脚刚踏进院里,煮海焚河便扑了上来,把他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见没掉根头发,才长出一口气。
“这活真不是人干的,”煮海苦着脸抱怨,“元大公子您是玩开心了,我俩兄弟这小心肝,吓死个人!”
焚河也很同意煮海所说的,所以他说,“对!”
商元祇大惊,“你说啥,不不,你都啃声儿了?”
焚河再次强调,“哥说的对。”
这次商元祇真的惊了,因为焚河是一个闷葫芦,从商元祇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是。
见到煮海焚河的时候,商元祇和他俩一样,都只有十岁。遇见他俩情形商元祇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是他第一次出宫。
当安宁宫上下听说淑妃得圣人恩典可以回家省亲的时候,来来往往的人脸上都带着喜气,一者,主子能够回娘家,心里开心对下人也宽松些,再者,皇宫再大也不过几里地,况且里面的规矩繁杂,整日待在里面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大家都想沾点光出门走走,透透气。这种气氛商元祇自然也看在眼里。
他还看到了母亲的变化。
对于商元祇而言,平日的母亲像一尊沉默的菩萨像,她自然是温柔的,甚至可以说是女德的典范,她从不打骂下人,也不由他们僭越;对商元祇她从不说重话,也从不由他撒娇耍赖;对于父皇,她从不插手政事,也从不参与宫中的争风吃醋,因此每当被其他女人搅得不得安宁的时候,父皇总会躲来安宁宫。
可是她眼神是死的。
每个人的眼神因所希冀的东西的不同而异,只要心怀希望,人的眼神就是灵动的,可商元祇从不明白母亲心中所求为何,即使是日后的封后大典上母亲的眼神依旧古井无波。
她似乎无欲无求,可眼中也没有希望。
但那次父皇许她省亲,母亲的眼神活了。
因此,商元祇格外想看看,母亲的变化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求父皇准许自己随行,商元祇连着三个月讨好,很是花了一番功夫,所幸最终得以随行,然而再后来的记忆,都不如遇见煮海焚河来的有意义。
这天一早,商元祇就从被子里被拖了起来,一番梳洗之后被抬上了轿子,说实在,坐轿子不是一种舒服的体验,空间小而阴暗,被人抬着走,速度慢不说还很颠簸,商元祇一直都很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才制定的礼法,竟然能想到以轿子作为刑具,来惩罚剥削大众的贵族阶级。
一路上商元祇都被李奶妈抱着,并不是他没有反抗,而大约是因为在长辈眼里孩子永远都弱小,可怜,而无助,总之他想要自由的灵魂,总是受制于被捉住后脖领的皮囊,好不容易趁奶娘小憩,商元祇掀开了窗帘,轿子里有多昏暗逼仄,掀开帘子前的那一刻商元祇就有多期待。
然而窗外是骚乱的卫兵队伍。
从堆在墙角的枯枝堆里扑出来两个两个灰扑扑的小东西,其中一个小东西在被羽林卫按倒的时候大喊道“贵人救我”,而另一个小东西虽然和他的兄弟一样哆哆嗦嗦,却一声不吭。
商元祇受到了惊吓。
不是仅仅因为他从没有见过这样可怜兮兮的类人生物,更是因为他从没有见过任何人在被羽林卫按倒在地还能一声不吭。
人对于没有亲眼见到的事没有实感,对于没有亲身经历的事难以共情,这两者都是自然而然的道理,对于前者,这两个小家伙使商元祇十年以来太平盛世的坚定的价值观受到了震撼;对于后者,这一点对于商元祇不适用,因为他一直是一个感情丰富的孩子。自从听说了“九月九”的螃蟹是活着下锅蒸的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在“九月九”吃过螃蟹,当后来他知道所有大闸蟹都是活着下锅的时候,商元祗心中的悲愤无以复加,但那又是另一件事了。
总之出于同情,他决定把这两个小家伙留在身边。
这一件事,说不上对于煮海焚河与商元祇三人之中谁的影响更大,对于煮海焚河而言他们走了狗屎运脱离了苦海,对于商元祇而言,这是他第一次窥见父皇治下的,不同于书上的歌舞升平的,帝国的一角。
而后,经过了漫长的修养,煮海焚河治好了身上的冻伤,又学会了宫里的礼仪,终于成为了商元祇的伴读,三人开始同商源清一道在商瑜处习武,揭开了了几人为非作歹上房揭瓦的童年生活的序幕。
再说回焚河的寡言,如果仅仅是寡言的话,一个作为伴读的男孩子是不能对商元祇商源清造成威胁的,焚河寡言的威力主要在于他出众的武力值。在焚河来之前,商源清一向对大不了自己几岁的堂兄惟命是从,在焚河来了之后,商源清开始觉得,适当的向下征求意见也是一件很有必要的事,由于最终采用的意见只能有一个,向上征求商元祇的意见这件事就变得可有可无了,对于商源清这种势利的做法商元祇深恶痛绝,不过鉴于焚河的忠诚与寡言,商源清甚少能从他那里问到话,商元祇决定忍了。
但是强大而寡言的人往往有一个强大的武器----他们往往不怒自威,当他们怒了就更加吓人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宫中的伙食营养过于丰富的原因,这两年煮海焚河两兄弟在横向和纵向的成长都蔚为可观,个头和斤两上都超过了他家的主子,虽然焚河言行仍同过去一样,来自焚河的武力威胁却与日俱增。
焚河的积威还来源于商元祇母亲杨六娘的授权。
众所周知,女性不论体力值或破坏力是普遍低于男性的,如果这里的男性改为青春期男生的话,那么很明显差距将进一步拉大,但是杨六娘对此有着自己的对策----她决定从群众中汲取力量----每当商元祇搅得安宁宫鸡飞狗跳的时候,杨六娘就拍拍焚河的肩膀,焚河立刻就会理解自己的职责,不论商院祇现下是趴在床底还是站在墙头都会被捉住命运的后脖领,被捉到杨六娘面前领一顿鞭子,焚河亲自掌鞭,不论商元祇如何求饶,他都一言不发,手下也丝毫不留情。
商元祇也曾试过迂回策略,偷偷找来煮海,让他好好提点一下这个明明长相一模一样却没有半个心眼的兄弟,然而煮海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能说动这块石头,最后两人只好作罢。
而现在焚河开口说话了。
商元祇很慌。
焚河内心活动其实很丰富,如果把这些心理活动全部表达出来焚河或许会比煮海更像一个老妈子,但是表达能力这种东西有的时候还得靠天生,可能是女娲娘娘造人的时候出了点差错,把双胞胎二人的表达能力都分给了煮海,焚河就成了一个闷葫芦。
焚河其实想说,他很能理解商元祇想多看看外面的世界,毕竟一入宫门深似海,下一次出来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但是毕竟现在没摸清纪钧的路数,商元祇身为千金之子,应自己保重,至少先给商瑜报个信,而且作为客人,至少应该告知主人家自己日后出行的安排,最次也得报告一下什么时候走吧。
但是话到了嘴边,焚河只挤出来一个“是”。
这就没得玩了。
再说纪钧那边。
纪钧正坐在纪灵枢院里,脱了鞋袜在池塘里泡脚,池塘里大大小小的各色锦鲤绕着他脚边巡游。
这是他对于纪灵枢让他久等的报复。
纪钧有时觉得在纪灵枢面前,自己比他更显得小孩子气,他很想知道南怀德究竟教了些什么,在十年之间居然把一个小团子教成了一只老狐狸。
如果南怀德在这里,他一定会喊冤,因为成精这种事是不能跨物种的,如果一个孩子变成了老狐狸,这只能说明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是小狐狸变得。
纪灵枢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令人心肌梗塞的场景。
纪灵枢连忙上前从腋下捞住纪钧两条臂膀把他从池塘里拖出来,“女儿也是爹也是,我真上辈子欠你们的了。”
“提醒一下,不仅上辈子欠,这辈子你也还靠我养呢。”纪钧忍不住嘴欠道,“行了,不和你小孩子斗嘴了,今天状况如何。”
“明明是你挑起的战争?不过两人的氛围非常棒,两人之间火花四射,真想让身为女儿奴的你看看这美好的场景。”纪灵枢想了想,脑补了一出修罗场,眯眼笑道。
“具体呢?”纪钧板正了脸,轻声问道。
“这种事虽然不应该由我建议,但是我建议大人选这边。”纪灵枢看着纪钧严肃的表情也正色道。“我上次说元公子天性纯良,这个评价依旧不变,如今天下将逢乱世,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为若望,为纪家择一位仁主,这天下,心有七窍者不计其数,能有一颗仁心的却太少,以至于仁者反被人笑作痴傻,笑作妇人之仁,然而大家却忘了,仁心才能换来人心,若没有一颗仁心,人便会一切以自我,以利为先,做一些残忍的事就变得容易了。”
“可还有别的理由?”
“听说另一边先天月里不足,是个药罐子。”纪灵枢不假思索。
又沉思良久,纪钧开口,“我知道了,不论如何,拜托先生替我照料若望。”言毕,纪钧俯身向纪灵枢行一大礼。
纪灵枢淡然受了纪钧一拜。
纪钧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我突然想起来前些日子我问先生天象,那天却是雨天,先生是如何观星的?”
纪灵枢愣了一瞬间,随后面色恢复如初笑道,“我胡说的。”
纪钧绝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