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元祗人生的第十个年头,杨六娘终于得了机会回家省亲。在宫中生活了十几年,杨六娘几乎忘记了宫墙外的生活是怎样的。
这些年她说的话越发的少,面上也近乎没有表情,商桓也是这样,不说内里,至少表面上他已经摸清了如何摆出帝王威严。谁会相信,这样两人曾蹲在树边捡尺蠖斗蝈蝈呢?
“你想不想回家看看?”这天商桓正趴在桌上批奏折,杨六娘替他看门,如果有人来了就提醒他赶快坐直装出一副人模狗样。
“怎么突然问这个?”
商桓把奏折扔给她,杨六娘一看,乐了。
“你把我当戍边的将士啊?不过这是谁的提议,让将士们三年一轮回家探亲是可以的。”
“和打仗也差不远矣,边关也不是天天都有战事,后宫里没一个好相与的,亏得有你。”
“这怪谁?谁挑的人?”
商桓露着牙花子嘿嘿一笑不作声了。
“说真的,我真想回家看看。”
商桓对于他最忠实的盟友是很宽厚的,没几天就准了几宫家世显赫的妃嫔元宵节回家省亲,离元宵节还有一段时间,一时间这些人家张灯结彩装扮一新,朝歌城里很是热闹。
这些热闹与皇宫是无关的,这个庞然大物如同一条卧龙,同往日一样威严沉静。可这种沉静丝毫感染不了杨六娘,相反,她愈发焦躁,心中似乎有一座火山蓄势待发。
这种愈发焦虑的心情杨六娘把它称为近乡情怯。
杨六娘常常想,究竟怎样的性子才能在这皇宫生存下去,按说她也曾是个跳脱的姑娘,那样嚣张的性格在皇宫往往是活不久的,可她偏偏活了下来,虽然也变得面目全非,甚至面目可憎,但毕竟活下来了。带着这样可憎的面目回家,不知道家人会是怎样的心情。
不知道家里又是怎样的,她和家里不常通信,更何况家里肯定是报喜不报忧的。
要不要带商元祗回家呢?这两天商元祗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她,让人一看就知道他的小心思。
商元祗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杨六娘觉得这真是难得,在这样一个扭曲的环境中,还能有这样一个正常的儿子。商桓虽然不会为杨六娘出头,可是他对商元祗倾注了全部的心血,走到哪里都喜欢把商元祗带着。宫里这些年又添了几个孩子,只有商元祗是不同的,看到商元祗的特殊待遇杨六娘有时觉得自己有底气更加嚣张一点。
杨六娘也很喜欢商元祗,她同商桓达成了无言的共识,这辈子两人只会有这一个孩子了。虽然对商桓没有男女之情,但是儿子是自己的一块肉,并且这将是自己唯一一块会喊娘的肉。唯一是一个很厉害的词语,它意味着不可替代,因此杨六娘很着紧商元祗。
此时对孩子的心疼和对孩子的着紧就有了矛盾。杨六娘既心疼商元祗像个被圈养的小鸡仔没见过世面,又担心他出宫会出事,因此十分犹豫不决。
商元祗感受到了母亲的这种犹豫不决,决定曲线救国,从商桓身上下手,最终商元祗得逞了。
虽然商桓准杨六娘在家过一夜,但其实能停留的时间并不长,经过煮海焚河的小闹剧,到了杨府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元宵节算是冬春交界的时候,天黑的算早,在路上天已有墨色,杨府却很明亮,杨家人为讨个喜气,府上处处结着丝绸灯彩。
杨家老老少少一早就在大门等着了,杨老太太已经驾鹤西去,杨父的身形也已有些佝偻,杨春雪担心父母染上风寒,让两位老人在屋里坐着等,他带着众小辈穿着一身略有些单薄的朝服在门口吹冷风。
至于怜官,她是没有资格露面的,但她实在想见六娘,正藏在茶房里,透过窗户试图能瞅见杨六娘。
商元祗有些紧张,他见外祖家人的次数十根手指就能数过来,商桓对他总有些过分紧张,生怕这些外戚让商元祗沾染上江湖习气。
出了煮海焚河一事,奶娘受了惊吓,再不敢让他左顾右盼,钳住他一条胳膊把他按在座位上,以至于他也不知道到了哪里。
轿子突然停了,轿夫掀开帘子放好脚踏请商元祗出来,一下来商元祗就看到乌压压跪倒一片大好头颅。不过好在商元祗是见过场面的,并不畏生。杨六娘亲自牵过商元祗,请众人平身。
之后杨六娘便开始与众人寒暄,骨肉至亲一别十年,连杨春雪也忍不住拭泪。
但这感人的场景和商元祗是没什么关系的,这些人虽然和他流着相近的血,其实只是陌生人罢了,但是看到杨六娘眼中的泪水,商元祗也为她感到高兴。
在众人的簇拥中,杨六娘和商元祗慢慢挪向里厅,商元祗突然感觉到一道目光,紧紧追随着他们的背影,他情不自禁地回头望。
灯火阑珊处,一道消瘦的人影将自己藏在绑着绢花的树后。
晚饭过后,商元祗托看花灯的名义,请杨春雪允他在府中走走,杨春雪自然没有不应的理,遣自己的儿子杨海带商元祗在园中走走,两人在园中走着,身后跟着一串宫女太监。
商元祗远远地又瞧见那道瘦削的人影,那人影定定地看向这边。
“那是何人?”商元祗有些好奇了。
“殿下说什么?”杨海没听清。
“没什么。”商元祗摇摇头,只一瞬间就那人影仿佛没出现过一般,消失在了墙边。
但他很快忘记了这个插曲。
杨家没有像别家那样再建新的园子,但杨家仍然对于这次省亲下了极大的功夫,或许是为了讨商元祗这个皇长子的欢心,园中处处都结了极有意趣的花灯。
自从商元祗出生,商桓在宫中也喜欢过元宵节,但是宫中的东西都有形制,庄重典雅有余,却没什么趣味,杨家的花灯虽没有宫里的精美,却取了巧意。
商元祗被走廊里的花灯吸引了注意,走廊不长一眼望得到头,他来时乘轿,而宫人们都是徒步,思虑及此,他让随行的宫人们在外等候歇歇脚,自己和杨海走近了去瞧。
“那个兔子会跑!”商元祗惊叹道,远处的廊檐下是一个极有新意的走马灯,八个角上各有一只小兔,灯上有小门供小兔钻进钻出。
“我去为殿下拿过来瞧瞧?”杨海见商元祗喜欢,也很乐意为他服务。
见商元祗同意了,杨海便去取灯,商元祗一个人沿着走廊继续瞧着,走廊向左手有一个拐角,前方断断续续有笛声传来。
这样的笛声在元夜有些不合时宜,元夜是阖家团圆的日子,笛声却有些幽怨。
商元祗顺着拐角走下去,走着走着,笛声断了。
突然一只微凉的手摸了摸他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