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批奏折吗?陪我唠唠?”
商元祗投下笔,揉揉肩膀,听到自己的肩胛骨咯咯作响,如同没上油的门轴,发出将要罢工的哀鸣,这让他觉得纪灵枢有关休息的提案还算合理。
“咱们出去走走,散散心?”
纪灵枢以行动支持这项提议。
不知道东宫动土时,究竟是哪位仁兄设计的,方圆一里地以内几乎看不到半点儿绿色,只有几棵孤零零的树,相隔天涯海角遥遥相对。
为防尘土,几个小太监正在地上洒水,商元祗简直能听见水遇着火时发出的嘶嘶声。
两人躲在屋外走廊的房檐下,午后的阳光炽烈,只有墙边有窄窄一列阴凉,连二人的身子都挡不完全,商元祗今天穿着绛紫的衣服,在廊下站了一会儿,他只觉得自己也要随地上的水一同蒸发了。
“不是说走走吗?怎么站着不动了?”
商元祗有气无力地看了纪灵枢一眼,“你穿的这么少,当然有力气走了。”
确实是这样,纪灵枢一身月白的衣服,轻袍缓带衣袂飘飘很是透风,商元祗的衣服是今年时兴的款式,专门模仿劲装收了袖口,一身臭汗捂在里面散不出来。
纪灵枢哈哈一笑,“行吧,在这里站一会也不错,但是咱们为什么不站到屋子背面去?那边不晒太阳。”
“没想到。”商元祗实话实说。
“这次武举,你下了功夫,但是别抱太大期望。”向背阴处走着,纪灵枢对商元祗说。
商元祗不解,“为什么?举子若都能有纪若珽的水准,哪个叛乱还平不了?”
“你梦的呢?”纪灵枢哭笑不得,商元祗大约是见惯了天下的豪杰,眼光被养刁了,“你想想,能来武举的都是什么人。”
“我查阅了名单,一部分世家子弟,大部分还是普通百姓。”
“你再想想,平民出身,比如李青,和纪若珽这样的比起来如何?”
“李青是百里挑一的力士,并且心思细密,谋略暂且不论,论功夫差纪若珽一些,他那剑法,跟砍木桩子似的。”
“你知道这是为何么?”纪灵枢再问。
商元祗知道纪灵枢好为人师的毛病又犯了,直接问道,“愿闻其详?”
“你想想,李青是什么时候会骑马的?”
商元祗恍然大悟,“确实,他家里没有马,因此不会骑马,是跟了我以后才学的。”
“你或许难以想象,但是大部分百姓家都是没有马的,如果有了闲钱,大家要买大都会买牛买驴,只有要显摆一下的人家才会买马。”
“你的意思是,武举考骑射,来的举子既然能买得起马,必然家境不错,很难有真正底层出身的人?”
“正是。”
商元祗叹了口气,他这次出行虽然已经开了眼界,这些对他来说真的很难想象,连马都没有,这些住在田间地头的百姓是怎么出门的呢?
“那也没有办法了,只能从这些举子里挑心性纯良的了。”商元祗又是一声叹息。
脚下的石砖碎了一块,商元祗用脚拨拉着那块小石头,他常常有一种无力回天的感觉。
就如同在门峡遇见的百姓们,没有马匹,只能靠双腿赶路,也要抛下家乡的田地到别处去寻口饭吃,那完全未知的明天该是多么绝望。
为什么他们会这样穷困?这些百姓也并非不够勤劳,可是遇到这样的灾年,就是会饿死人。
朝廷的大员还在为一个考官的名额大打出手。
这样的王朝真的有必要延续下去吗?
没有必要。
至少阮晋峰这么觉得。
但他孤身一人,连大字也不识几个,根本没有和这个庞然大物角逐的力量。
在曾经几千口人的村庄中,最终他也没能找到一个活人。离开已经被烧成灰烬的家园,他不知该去向何方。
他从小生长的村落没了,这么多年拼命攒下的财产没了,全心爱护的家人没了,他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他不怕死,但是他怕疼,他不敢死。
想到这里,他又耻笑于自己的懦弱,既不敢替父母妻儿豁出命来报仇,也不敢了无牵挂地去死,往日那么多海誓山盟,到头来不过是一个懦夫罢了。
真是让人不齿。
他寻回骡马下山,沿着官道走到哪里就算哪里,从丽水一路来到关中,这样长的路途,让他几乎就要忘了那个伤心地。
他仗着自己淘出来的一点金子整日醉生梦死,有几天早上醒来,宿醉后头痛得让他简直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是他最终还是被人捡了回来。
睁开眼,眼前是完全陌生的床铺,头痛欲裂,他记不得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最后有一人替他结了酒钱。
捡他回来的那人现在正坐在窗边,看他醒了起身走了过来。
“醒了?”
阮晋峰挣扎着坐起身来,两手按住太阳穴以减轻痛苦,眉头紧皱。
“把这个喝了,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来,已经有点冷了。”
那人递过来一碗醒酒汤,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用什么东西熬的,早就冷了,但仍然散发着诡异(难喝)的气味,在一堆材料中阮晋峰只认出来里面飘着的两个煮透的青杏,放的久了已经是灰暗的绿色。
阮晋峰捏着鼻子灌了下去,酸汤入口,酸得他眯起眼睛,久未进食的胃也发出哀鸣。
长久的酗酒让他的手不自觉得颤抖,口袋里的钱财也几乎挥霍一空,这样一个废人,那人何必捡他?
所以他直接问了,“恩公为何救我?”
那人摇摇头,“别叫我恩公了,我叫鹿二,救你的也并非我,而是我家老爷。”
“不知老爷在何处?可否引见,小人想去感谢一下老爷的大恩大德。”阮晋峰虽然已有死意,但是仍然想报答这不多的好心人。
想要感谢恩人是人之常情,鹿二点点头很同意阮晋峰的决定,他向来很仰慕自家老爷,觉得阮晋峰很有必要去好好膜拜一下他,于是他说。
“你收拾一下,把自己弄干净点,我带你去见老爷。”
又坐在床上缓了一会,阮晋峰挣扎着爬起来,换洗衣物鹿二已经放在架上,都是全新的,两位侍女抬进屋一个木桶,又向其中注足了热水,而后退了出去,阮晋峰试了试水温,恰到好处,醒酒汤也逐渐发挥了功效,头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阮晋峰愈发好奇,这位老爷究竟是位什么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