煊帝元年,时值十七的苏达第一年参加高进,而当时身为吏部尚书的林汝光,便是那次高进的主考官之一。
吏部乃六部之首,而吏部尚书则掌管着官员资料以及人事罢免权,影响很多官员的仕途,所以当时很多达官显贵都将自家嫡子送到林府,拜林汝光为师,一来是为了显示自己对林汝光的忠心不二,愿意将自己亲生儿子送到林府学习,二来则是希望自己孩子能够和林家沾亲带故,连带自己也能有所裨益。
林汝光也不傻,他很清楚这些主动攀附他的人是什么心理,但也来者不拒,每年收的学生数不胜数,收的孝敬钱也是一筐一筐抬进林府内库中,一时间可以说是桃李遍天下,没有不认识他的人。但是,林汝光虽收徒无数,收进来的学生却基本没有管过,他知道那些达官显贵要的是“林汝光门生”这个名号,便也给了他们,自己的真才实学,他只会优中选优,传授给对自己忠心且可栽培、未来可利用之人。
而当年和苏达一同参加高进的“高中热门人选”曹淄,便是林汝光的表侄儿,也是他为数不多的“真正”学生之一。
高进前几日,林汝光已将考试试题偷偷给到曹淄,并给出他好几个方向,每一个方向都是自己认为最合适的答案,同时在高进前一个月,林汝光带着曹淄参加过好几个官员之间的宴会,只为让一众同僚知晓,曹淄是他的门生,今年的高进他会参加,他代表着自己林汝光的脸面,剩下的,各位大人看着办了。
能够坐到和林汝光同一宴席上进餐的位置,那些官员们也不至于这点眼力见都没有,他们心照不宣地称赞曹淄一看样貌就知道定会在高进中大展风采,并纷纷起身向他庆贺,似乎结果已出,曹淄就是本届状元郎一般。
可谁知,煊帝格外看重他登基以来的第一次高进,竟提出要亲自监考做主考官,同时,在高进当日,将所有参加的学子分为五组,并每一组随机发放考试试题,意在考验学子们的综合能力,也为了防止漏题和作弊的情况发生。
此举即便是放在今时今日,也可以称得上是一项既公正又新颖的考核制度,但在当时,这一举动无异于是打了林汝光的脸,叫他满盘计划尽失,更是显示出对他作为主考官的不信任。先前打过招呼的官员们都不敢说话了,全都得看这位新上任的皇帝的脸色行事。
果不其然,只知跟着林汝光学习如何用强压来控制百姓的曹淄,在抽中“免税治国国将不国”这一题目后,在宣纸上大力吹捧赋税的好处,并洋洋洒洒写下一大篇自己为官要怎么通过征税来治理国家的计划。煊帝看到这篇文章时气得浑身发抖,曹淄不仅误会了煊帝希望将免税与征税相结合、两者都不偏向的本意,还在文中犯了一个大忌——写出“治理国家”这样的词句。一个刚登基的帝王,自是将自己手中的国印看得极为重要,怎能接受他人觊觎自己的国家、妄想自己手中的权利,煊帝盛怒之下,给了曹淄一个很低的分数,并告知林汝光,此人三年内不准参加高进。
而抽中“无为治国国将不国”的苏达,却在文章开头便否定这一说法,他认为,一个国家,若是上到君主,下到九品县令都能够做到无为而治的话,这非但不会造成国将不国,反倒是一件好事,因为有一个足够完善的系统和制度,在推动这个国家运行。各个部门分工明确,官员无越俎代庖的行为,处理事务也依照规定有序进行,官员们不需要自作聪明做一些无谓之事,上位者也无须劳其心忧,大家只需要将分内之事做好,用不着多大的作为。若是“无为治国”也能有百姓安居乐业的场景,这样的国家谁能说它不长久呢?
年轻气盛的煊帝看到苏达的文章,连说了三个“好”。先帝驾崩时,留下一个朝臣各为一派,官僚互相拉拢的烂摊子给不足二十岁的煊帝,而最让煊帝头疼的一点,就是朝臣们总是喜欢拉帮结派,利用人际关系做一些有违常理之事,甚至一些身居要位的老臣,总打着辅助煊帝的旗号,想要在他处获取更多的权利。由于管理经验不足,且位子还没有坐稳,煊帝对于这些朝臣也不敢贸然拒绝和打压,只能终日将自己关在御书房内,冥思苦想方法。最后他想到了一个方法,就是借助高进,挖掘和培养一批能为他所用的青年才俊,而写文章深合他意的苏达,恰巧就是这样一位人才。
顶着被以林汝光为首的一众朝臣劝阻的压力,煊帝将当年的高进状元亲授于苏达,并让他出任大理寺卿,官拜正三品。而曹淄,则名落孙山,且三年内都不可参加高进。向来心高气傲的曹淄,肯定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他从小就因为表叔是林汝光,且父亲曹源是光禄寺卿的身份,过得顺风顺水,从未受过此等屈辱。更让他无法面对的,就是他曾在结果公布前,对身边所有朋友夸下海口,声称自己定会在高进中夺得状元,现在覆水难收,落得如此结果的他无颜再见那帮朋友。最终,曹淄以一壶毒酒了结自己性命。而林汝光便是从那个时候起,对苏达颇有微词。
曹淄已死,苏达也顺利上任,林汝光想着没必要为了一个死人而失掉苏达这个大理寺卿的助力,便找了个由头,邀约苏达参加他家里举办的吟诗大会。
想着林汝光一个一品官员主动邀约自己,且朝中多位同僚都已应约,向来喜好诗文的苏达欣然答应,但当他两手空空来到林府后,才发现,这场吟诗大会和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林汝光如同君主一般坐在院子中心的太师椅上,周围站了一圈朝中重臣,这些朝臣中不乏有和苏达因公务结识的同僚、他原本以为刚正不阿的人,现在却卑躬屈膝地站在林汝光面前,满脸堆着谄媚的笑容,希望林汝光可以点自己的名让自己好吟诗一首。而在这些人身后的小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水果和摆盘讲究的佳肴,有好几种水果是前段时间南部的宣抚使司进贡给煊帝的。想来宫里才会有的珍奇水果,竟出现在林府,苏达还没来得及下细思考这其中缘由,便听见林汝光喊他名字的声音,原来是林汝光要他上前来,有话要与他说。
边上的群臣大多不太情愿地让开道,苏达虽说也不情愿,但也不敢不从,他慢慢踱步上前,等待林汝光的吩咐。林汝光并未刁难苏孟,反而赐了他座,称赞他在高进中作的文章,有真才实学,且年少敢言,日后定有一番大作为。边上的群臣无一不赞同林汝光的说法,对苏达的溢美之词不绝于耳。不知是谁起了个头,竟把林汝光那三岁孩儿做的诗拿出来鉴赏,称此诗对仗工整,平仄押韵,意境鲜明,情真意切,看得人仿佛进入诗词的世界中,同诗人之感,晓诗人之忧。此番说法一出,立即得到在场官员的赞同,他们向林汝光道喜,提前恭贺林家将出一位小诗仙。苏达本着考究的心态,将林汝光儿子写的诗文拿过来一看,发觉那帮官员简直胡扯,只不过是一个黄毛小儿胡乱作的诗罢了,狗屁不通,毫无美感,竟被他们吹得天花乱坠。
看着桌面琳琅的美食,想起此时此刻还在遭受旱灾而食不果腹哀鸿遍野的西部百姓,再看看眼前这群极力吹捧林汝光的官员,回忆自己寒窗苦读并立誓要救助黎民苍生的时日,苏达愤然起身,在下人准备好的宣纸上留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诗句,便寻了个理由离开了。
众人对苏达这样的行径议论纷纷,而林汝光的眼中则燃起熊熊怒火,心中对苏达的嫌恶也多了好几分。
自那以后,林汝光不再邀约苏达,而苏达在朝廷内也被其他官员隐隐排挤,煊帝收到弹劾苏达刚愎自用目无尊卑的折子越来越多,出于安抚群臣的考虑,煊帝将苏达贬了职,指派到万和县做一个普通的府衙县令。苏达也不和煊帝哭闹,接了圣旨,次日就出发前往万和,安心做他的七品小官。
谁知,到了万和后,苏达和林汝光因为一件事,结下了深仇大怨。
煊帝三年间,有一老者到万和府衙门口击鼓鸣冤,声称家中小女被一恶霸劫持,至今未放出来,还请苏达为其救出小女。苏达即刻带领衙差前往恶霸所在的住宅,当他们赶到时,只看到一不着寸缕的肥胖男子,和被他折辱到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皮肤的少女,当苏达为少女解开绑在床头的绳子后,少女流下屈辱的眼泪,说了一句“请大人为民女伸冤”,便咬舌自尽。
苏达心中怒火冲天,命人绑了那恶霸,带回府衙审判治罪。恶霸的气焰极其嚣张,并不把苏达这个七品芝麻官放在眼里,他告诉苏达,自己的爹是现任的大理寺卿,官职比苏达大得多,劝苏达给自己松绑,再找几个歌妓好好伺候自己,不然让他爹革了苏达的职。听到自己继任竟生养出这样一个欺男霸女的混账玩意儿,苏达的怒火烧得更旺,命令衙役今晚好好审他,绝不可放过任何一个罪行。
当天晚上,苏达收到了林汝光托人快马加鞭带的信。信上说,让苏达放了大理寺卿的儿子,过往自己和苏达的恩怨可以一笔勾销,如果苏达不照办的话,绝对不会让他好过。苏达看过信后,直接把信烧毁,再来到牢狱,将这位值得林汝光亲自写信求情的恶霸连夜审判,当天晚上就安上了罪名。这位大理寺卿的独生子,不仅在万和强抢民女,在其他地方也干过此等伤天害理的龌龊罪行,但其他地区的官员都不敢得罪大理寺卿和他背后的林汝光,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他这种胡作非为的行为表示默许,这位恶霸也就以为普天之下无人敢治他的罪,直至第二日午时菜市口斩首前,他都以为他爹会出来救他。但他最终算盘落空,苏达不接受任何人的求情,时辰一到,直接丢下斩立决的牌子,恶霸大声哭号着他爹的名字,诅咒着苏达不得好死,人头落地那一刻,竟吓到失禁,拉得满裤子都是秽物。
这个梁子,从此便和林汝光结上了。
“所以,爹就是因此而辞的官吗?”苏孟还沉浸在对那恶霸的愤慨中,对苏达的崇敬之情也高涨。
“是,也不是。”苏达的眼神变得如寒冰一样冷峻,似乎是回忆起一些不好的事情,“一个月后,我老家被强盗袭击,而我娘,则不幸遇难,死在强盗刀下。”
“天呐!”苏孟惊吓到捂住嘴巴,身体不自禁地发起抖来,“祖母……”
“可是,在我娘出事的两个月后,我收到了林汝光寄给我的东西——我娘的手指,我才知道,所谓的强盗,都是他安排的。我斗不过他,也无能为力,只好辞官,云游四海,想着放下仇恨,不去理那些朝堂之事,不去想那些过往恩怨。我本以为,已经过了十二年,我已经完全放下,但是今日,当我看到林汝光的脸时,我就知道。“
苏达看着烛光,眸子里有烛火的影像,也似烈火燃烧,
“我对他的仇恨,不减,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