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谨晏入职501的头两年,正值老院长退休的风声遍布,院内派系兵荒马乱的时候。
全院上下,从心脑外主任到保洁阿姨都难逃选队站的命运。
曾之祥作为老院长的关门弟子,更是身陷暴风圈中心。
那阵子,所有人都恨不得夹紧了尾巴做人。
好不容易熬到年底,老院长都没官宣,大伙儿心想着肯定要等到年后了。
平安夜的晚上,
卓谨晏正跟导诊台和同事交代事情,身后便传来一阵高跟鞋的脚步声。
“小张,小颖,我给你们带夜宵和苹果来了呢。”
“大家都好辛苦,一起来吃吧!”
“啊!籽姗姐,你也太好了吧!我来帮忙。”
“哇!有日料,还有火鸡!你哥哥还在手术室呢,今晚这个有点难搞,估计还要一阵。”
曾籽姗拍了拍从值班室闻到食物的味道,立刻蹦出来的几个小护士的肩,笑了笑:
“你们先吃起来,我等等就来。”
几位护士眼神扫了眼还在导诊台交代工作的英俊男人的背影,立刻都识相的作鸟兽散。
曾籽姗今天穿了一身樱花粉的短款毛衣,搭配米色的针织裙,在黑白当道的医院里,格外耀眼。
她亭亭玉立地站在男人两步开外的距离,耐心地等着他交代完工作。
他总是工作第一,而她总是站在他一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这是曾籽姗第二次主动来医院过圣诞。
在基金会工作,也已经是第二个年头了。
因为哥哥的关系,和自己的努力,她总算是让他记住了有她这么一号人。
当身穿白大褂,有着与哥哥一样挺拔高大身形的男人转身时,她恰到好处地绽出一抹早就练习了千百遍的淑女浅笑。
“谨晏,吃苹果吗?”
曾籽姗鼓起勇气,手从背后伸出,递出一颗被她捂得温热的苹果。
“平安夜……”
曾籽姗话还没说完,却发现男人的眼神越过她,像是盯着她的身后……
她好奇地回头一望,顺着他眼神的方向,只看见空荡荡的挂号等候区上方悬挂的大电视。
“大家好,我是新闻台主播杨羽。现在为大家带来海城庄氏和叶氏世纪联姻的现场画面。”
电视画面切换到与采访船只相距不远,一艘五彩缤纷的豪华游轮上。
“今晚是庄玲独女庄沐愉和叶氏地产二少爷叶其言的订婚宴,据悉,整个游轮是叶家斥资八位数特别为了订婚宴而订制的。今晚的宾客也几乎囊括了海城乃至国内耳熟能详的大人物。下面我来为大家详细介绍一下……”
等候区的电视,只有画面,没有声音。
而卓谨晏向来是不关心娱乐新闻的人,此时却干脆曲肘架在导诊台的边沿,眯着眼,盯着电视上的画面。
曾籽姗的心里顿时有些不安,难道,谨晏喜欢杨羽那样的?
可杨羽,明明是喜欢哥哥的啊!
曾籽姗这一等,就是等了足足有十分钟。
谁也没想到,庆祝的烟花和爆炸,是同一时间发生的。
“啊!”
曾籽姗看着电视里,摄像机猛地一抖,画面天旋地转间,有火光冲天而起。
急救中心的电话,几乎是立刻响了起来。
同时响起的,还有卓谨晏的手机。
接起电话的那一瞬间,尖叫声和剧烈碰撞声顺着电波传进他的耳里。
他瞬时皱紧了眉头。
“阿姨?”
“阿姨?”
他喊了两声,对方似乎没有反应。
正想将手机从耳边挪开时,却听见了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只是,那道记忆力如银铃般的声音,却发出了一声惨叫。
“啊!”
“小愉!”
随后,通话瞬时切断。
卓谨晏手里捏着自动休眠的手机,转身便拔腿向急救科跑。
“通知院长,让直升机医疗队准备支援!”
和卓谨晏共事以来,曾籽姗从未见过卓谨晏脸上有过惊慌的神色。
除了和基金会孩子们相处时,偶尔露出的微笑他大部分时间,是一点表情都没有的。
整个医院立刻就忙碌了起来,绕是曾籽姗这个局外人也能看出来,出事了!
出大事了!
……
“再低一点!”
“卓主任,这片刚刚队已经搜过了。现在还不能排除会不会还有爆炸,我们现在这个高度,怕不……”
“把护具给我,在这里把我放下。”
“卓……”
卓谨晏的眼风扫过,扯下白大褂的时候,已有队员替他递来了护具和绳索。
庄玲给他打的那艘电话,开了霍家专属的卫星定位。
这个定位,是他刚回国时,庄玲透过爷爷问的。
他让搞的小朋友弄了两个,却不想有一天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派上用场……
直到他在漆黑一片的海里,隐约看见了飘荡的白色蕾丝。
人生从未有过的窒息感,充斥全身。
紧紧扣住她的后颈,手臂环过她的腰间,真的将人扯进怀里的时候,他高举手臂,打了向上的信号。
没有人会想到,精神科的卓主任居然靠肉眼从海里捞了个女人上来。
还是个穿着婚纱的新娘。
卓谨晏毫不顾及周围的眼光,将人放平于机上,就开始急救。
心脏按摩和人工呼吸交替进行,过了许久,正当大家都要放弃的时候,卓谨晏却一锤砸向她的胸前。
女人单薄的身子猛地一震,吐出一口腥咸的海水。
随后,是剧烈又颤抖的呼吸声。
卓谨晏就这么双腿跪在她身侧,水珠沿着他锋利的下颚线一颗一颗滴在她发紫的唇畔,苍白的脸上。
他缓缓闭上眼,敛去眼底那比深海还要令人惧怕的漩涡。
……
卓谨晏跟着急救车将依旧昏迷的庄沐愉从车上抬到担架上,往急诊部推的时候,整个急诊室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这次游轮上的宾客,都是非富即贵,有头有脸的人物。
卓谨晏在回程的时候,就知道整个海城几个三甲重点医院的急诊科都人满为患了。
而他刚踏入大厅的时候,手臂就被某个陌生人拽住。
“你是医生吗?先给我看!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卓谨晏浑身的戾气还来不及收,侧首瞥了那人一眼:“你确定?”
对方被他突如其来的反问一噎,还未来得及运气接招,卓谨晏两指摁住他略显耷拉着的单肩,看似并不费力,可对方却疼得嚎叫出声。
“啊啊啊啊啊啊!你……”
“不伤重怎么给你加急?”
“别……”
直到摁的那人疼得跪在了地上,卓谨晏这才收了手。
曾籽姗被吓得不安地拉着哥哥的衣袖:“哥,谨晏……”
“别管。”曾之祥阻止了她想要上前的想法。
这样的卓谨晏,是连他也没见过的。
卓谨晏浑身湿透,海水浸湿了他的白大褂,斑驳的水渍印在他身上,就像是从他身体里迸发出来的怒气,近我者死。
他的皮鞋从疼得满地打滚的男人身旁踩过,在转身之际,冷冷丢下一句话:读书楼ushulu
“还有谁要插队的,先来我精神科挂个号。”
……
元旦刚过,501院里的风向就变了。
精神科的外聘主任卓谨晏因协调游轮爆炸的急救立了功,又在急诊科露了一手雷霆手段,竟然也被传为下届院长的热门人选。
而卓谨晏却没有心思关心这些风言风语,他捡回来的女人,竟然从普内,转到了他精神科。
卓谨晏拿到病例的时候,人已经站在她的病房里。
拒绝沟通,绝食,有轻生倾向,初诊建议:,转精神科复诊。
呵,庄沐愉。
我把你从死神手里抢来,你居然敢在我面前求死?
庄沐愉躺在病床上,小脸苍白,双目紧闭。
只有那忍不住轻颤的羽睫,出卖了她未睡的事实。
下巴被人紧紧捏住,她忍住了险些溜出口的闷哼。
好像有人跟她说话,可她一点都不想听。
“啊!”
手边传来一阵刺痛,她的身子被人拉了起来。
冷水当头罩下,她忍不住抖了起来。
“啊!”
“叫什么?不是想死么?你母亲牺牲自己给你换来一条命,你要还给她,不拦你。你还啊!”
“啊!”
庄沐愉像是耳朵里堵住了两团厚厚的棉花球,外面的人说什么,她根本听不见。
只觉得浑身又湿又冷,她感觉自己回到了海里。
忽然发冷的身子被灼热的温暖包围,不知淋了多久,直到她神智混乱,昏了过去。
她浑身一阵冷,一阵热。
口干舌燥,头疼欲裂。
可她似乎又可以听见声音了。
缠绵悱恻的钢琴声,强势地灌入她的耳里,她的心里。
那两团棉花消失了?!
低音的婉转,高音的跳跃,她没听过这样的一首曲子,悠扬却又坚定地侵入她的脑海。
慢慢的,环绕耳边的尖叫声和爆炸声缓缓退去她的呼喊和叶其言决绝的眼神渐渐消失世界安静了下来。
“注意补水,没烧过38度,不给退烧药,物理降温。”
什么……
谁……
庄沐愉浑身无力,身上烫的连眼皮都睁不开。
好渴……
为什么……
为什么只给她一口水,唔,她要更多!
“不用再给了,每十五分钟给10毫升,如果她主动伸手,就给再喂10毫升。”
“……”
小颖挠了挠头,卓主任也太狠了吧。
人家从绝食的死亡线上刚缩回一只脚,难得要水喝,不是应该给多一点么?
接下来的两天,
庄沐愉真的感觉到了渴。
喉咙像是吞了火球一般,又烫又疼。
“想要水么?”
她下意识点头。
“把眼睛睁开。”
她没动。
她不回应,就真的没水喝。
她好像被人抱起来,放在某个阳光明媚的躺椅上。
庄沐愉依旧不看不说,可她却没办法堵住自己的耳朵和鼻子。
周围好香,耳边的钢琴声好好听……
不知又过了几天,她已经习惯了。
可就在她习惯的时候,鼻尖闻到了一抹淡淡的清甜。
她的唇上,被棉签涂了蜜。
每次被喂水的时候,都能尝到那一丢丢的甜。
“好吃么?”
男人低笑的声音传来:“还要么?”
“睁眼,睁开眼就给你。”
如此这般,又过了好几天,庄沐愉才在一个偶然的清晨,妥协了。
睁眼的瞬间,占满了她混沌视线的,是一双褐色的双眸。
无风无浪,那逆光的眼眸,似乎自带星空变换,夺去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小颖护士站在床角,看着身高腿长的卓副院半倚着床架,修长的手指捏着沾着蜂蜜的棉签,低声诱哄,像骗小孩一样。
不对,很可能卓副院就是把她当成他基金户的孩子们了吧。
骗的,就是她。
庄沐愉虽然睁开了眼,可依旧意识混沌,防备心极强,眼底竟是荒凉与悲怆。
“庄沐愉,你要是不想喝水,我就给你灌生理盐水你要是不吃饭,我就给你打营养液。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把你扔回海里。”
“营养液是高蛋白高油脂的配比,保证在一个礼拜内,把你喂胖!恩?”
“至于扔回海里,你有没有脸去见你母亲,你仔细想。”
庄沐愉感觉自己被一个很讨厌但又打不过的人,缠上了。
他每天白天威胁她吃饭,威胁她喝水晚上他又逼着她听他弹钢琴,直到她睡着。
她很讨厌这个人!
她不想活了,她也没脸活了。
可她却连死都不能自己决定!
为什么要她活?!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了!
男人说:“什么都没有?你不是你母亲肚子里掉出来的肉?你在,她就在!她失去的,你可以替她捞回来。”
她没搭理他。
他再次靠近的时候,她张口就去咬他!
没想到他躲都没躲,她的牙磕上了他的皮肤。
淡然的青柠气息袭来,不知为何,她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那力气,就像要将他一口吞下。
男人揉着她的头发,她越咬越凶,越咬越撕心裂肺。
她边咬着他不放,边哭了起来。
疼!
她好疼!
真的好疼!
“我知道。”男人的嗓音低低的,似风飘忽,似雨润物。
“我知道你疼。”
“庄沐愉,哭出来。哭得好听,我有奖励。”
她真的哭了,满口血腥气,哭得要多丑有多丑。
“救救我……”
“只有你自己能救自己,不过,我会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