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李端的态度,两人皆捉摸不透,因此一时间气氛竟凝重起来。
李端倒是神态自若。
身侧的姬人十分有眼力地替他斟酒,一双柔荑微抬,靠上前将酒杯送至他嘴边。李端便又搂紧对方的腰,将脸凑上去,示意她用嘴衔着,倒是温香软玉在怀的模样。
沈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
李端的态度较之之前变化许多。沈昭至今还记得初至偏关时,对方神色倨傲的模样。彼时沈昭仅区区一把总,又是女子,而对方身为偏关守备,偶尔行事带些许轻视之意不足为奇。
然今时怎又谦逊起来?
自她将功勋上报后,山西镇军署经商议便决定升为偏关守备,而原守备李端则调任河会堡。
偏关城为晋中之门户,然河会堡亦不遑多让。其处晋、陕、蒙三地交界处,紧邻黄河,有鞑靼趁冬渡河入侵之隐患。当真是“地势平坦,四面通衢,河水一结,华夷一家”。
其险境可想而知!
虽说如李端这般无甚权势的军户子弟,唯仰仗军功方有出头之日,然总要有命想才是。而今,国朝之情势并非大长公主当政期间那般强盛,甚至不比先帝朝。依鞑靼之嚣张气焰,想必转瞬便可兵临城下。
李端面对此等调令,岂非日不能安,夜不能寐?然眼下见其捉弄姬人的模样,实在无半分忧愁之意。难不成其中别有好处?
沈昭思忖着,就着燕歌的手喝了一口酒,微微抬眼看着李端,慢悠悠地说,“此前早闻将军要调任河会堡,只因事务繁忙,未曾亲自恭贺,实在不该,今日便在此祝贺了。将军日后平步青云之际,切勿忘记旧友。”
既是平调,河会堡又非好去处,自无那不长眼的人上门恭贺。
沈昭只是随口一说,李端便也呵呵笑了起来,神色间并无恼怒之意。“非是高升,并无恭贺之必要。若说平步青云,应当是我向沈千总恭贺才是,少年英才,后生可畏呐!”
这下两人更觉惊异。不免对视一眼,却都从对方神情中看出了茫然——李端这模样怎像功成身退了一般?
他们还来不及反应,李端又笑眯眯地说道:“此前在城墙修缮之事与沈千总略有分歧,以致修筑之事迟迟未完工,沈千总又常于城外督建,劳心劳力,我先在此敬你一杯,聊表歉意。”
沈昭脸上当即露出诚惶诚恐的神色来,随之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巡城督建本为我之本分,不足为道,将军此言实在令我汗颜。”
李端挥手表示不必如此。
他又将目光放在周谨身上,神色温和,“西北之地,风寒霜重,周公子初来乍到,可还适应?”
周谨见他目光转过来,当下也打起几分精神来,笑声一如既往地朗爽,“男儿本就需于风沙处扎根,方显英勇气概,何足惧哉!倒是将军……”
他顿了一下,微微收敛笑意,漫不经心道:“我听闻河会堡建于黄河边上,四处并无山脉遮掩,直面敌营,实乃边关要冲,将军日后守此地,可谓身负重任,万事切记小心。”
李端神色微微一怔,很快又露出笑容来,“多谢公子提点。”
周谨深以为然地颔首,又微低着头,随手切了块羊肉,边吃边问,“既然将军调令已至,不知何日启程?届时我定要于城外长亭送将军一程。”
他又切了一块肉放嘴里。
“我这般问非是急着让将军离城,实因小雪将至,届时边关逢雪封道,天气愈寒不提,行路必然艰险,将军定要早做打算才是。”
李端看来早有准备,闻得此言竟也不恼,只淡淡一笑,“周公子之意我亦心领。可惜山西镇军署虽有传信,然文书未至,我若擅自行动,届时河会堡岂会迎我?”
他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周公子与沈千总一向交好,素日行事替她着想无可厚非。然形势如此……我眼见沈千总在边关行常逢钳制,心中亦是千般不愿,实在位卑权低,无处可述。”
“哦,这般说来,将军心中倒是有苦衷了?”周谨不紧不慢地用丝帕擦拭手指,神色渐渐冷沉。
李端微微摇头,“苦衷谈不上,形势所迫却难免。”
周谨见此,不免失笑。
“李将军,我初来边关,尚不知事,您且同我详细道一番这边关形势,以便我日后行事有所章程,不至得罪他人。”
这话说得便有些严重了。
李端夹菜的手一顿,又神色如常送进嘴里慢吞吞地嚼着,似是在思索如何回话,好半晌才道:“周公子出身显贵,又是将门虎子,不似我这等微末之人,整日战战兢兢,谨小慎微方保全身家性命。这形势自不可同日而语。”
这下周谨便笑不出来了。
他的脸色顿时有几分阴沉,全然不见方才的嬉笑之意。
“李正,你若为窦党之走狗,今日何必在此宴请我?你若自觉身正无意党争,又有何资格在此埋怨?少明自来偏关后,你之行事举措可需我一一言说?”
一场觥筹交错的筵席终于被撕出裂缝。
党争一向是众人心知肚明,却又不敢宣之于口之事。而今终是被周谨一语道破。
一时间场上无人言语,气氛顿时凝固,便连那丝竹之音亦停顿了一下,几位姬人更是惶然不知所措,忧惧几位权贵一言不合便对她们下手。
半晌后,还是沈昭嫣然一笑。
“重行兄今日怎不胜酒力了?竟出言无状。如何担得起你风流公子的名头。”
周谨闻言,脸色缓和了些许,然眼中怒意不减。想他自入军中后,亦是竭力逐野寇,平倭贼,何时有过松懈之意,而今落在旁人眼里,却只是毫无作为的世家子弟了,岂非意难平?
“偏关的酒绵香醇厚,一时贪杯,倒叫少明见笑了。”他的声音仍有几分冷硬,并未起到缓和气氛的作用。
李端脸上的笑容亦不再温和热络,带了些许冷意。“虽则周公子高门显赫,非我等常人可比,然祸从口出,素日谨言慎行方是正理。此等构陷之言切勿再提。”
这下,不等周谨恼怒,沈昭脸上的笑容亦收敛起来,语气冰冷,“李将军,朝野党争使边关局势生变,你对此心有怨怼无可厚非。是以无论你因欲示好而打压,或独因不甘而刁难,我皆无意追究。然你若得寸进尺,且别怨我手段狠绝。”
她见李端脸上露出几分愕然,便冷笑一声,“不然你以为此次为何是调任而非升任?再者,窦党一言可定生死,莫非我不可?且河会堡虽说地处边界,然杀敌逐寇方是男儿所为,若功勋在手,何愁无升迁之日!”
“沈千总——”
李端的脸色僵硬了一瞬,复又如常。
“此前之事无意掣肘,只因形势如此。党争一事,你牵扯其中,此后必不得安。唯欲告诫一句,我在时,偏关未得安稳,我走后,偏关同样艰险,一城守备未必可守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