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气氛略微凝结。
最终还是李端率先打破沉默,“既然千总不愿谈及玉石,就请先入座罢。我与千总同僚半载,竟也不曾深谈过,未免遗憾。”
他领着沈昭往一侧的高几行去,又朝外间喊了仆从上茶。
沈昭这厢便不着急了。
她施施然地入座,神色淡淡地瞧着对方,心道此刻可要候着,看能从对方口中得知何事。然偏关之事无外乎那几件,总是脱不了干系的。
李端处事才真是微小谨慎。沈昭在心中冷笑一声。
“听闻千总近来对巡检一事很是看重?”李端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神情稍显肃穆。
沈昭的部曲频频巡城,又插手城门守卫之事,于旁人而言是寻常换防,然在李端眼中未必如此,从中瞧出端倪来,亦不足为奇。因此她只微微颔首,坦然承认。
李端倒不料她这般爽快,不免怔了一下,又想起她近来之举措,心中略微明了,便微沉着声道:“偏关巡检一向是惯例,恐无可变更之处。千总巡查亦是惯例,却勿要行僭越之举。”
沈昭闻此告诫之言,心中略感不适,当即哂笑一声,“将军何不直言,我在城门巡查数日,何事僭越?日后升任偏关守备,又何事非我职责之所在?”
李端闻得此言,神色稍怔,竟忍不住失笑——年轻人总不免锐意进取,又刚而不折,最是坦荡直言,将满腔热血寄于朝事、民生。任凭再阴险狡诈的谋术在他们面前也会显出不堪来。
横冲直撞、胡搅蛮缠也可得难以预料的用处。
这般思忖着,他脸上笑容愈发意味深长,“千总之言极是。巡城乃你之职责所在……此后若为守备,则偏关为你之辖地,自可视事掌册,并无僭越。然偏关之上尚有路、道、镇,非一人可决策。”
“将军之意竟是在此。”沈昭脸上露出了然之色,“上若有命,自不敢相违。”
李端见她一副久经官场的模样,不免轻咳一声,微握着拳轻掩嘴角。“千总心中有数便好。既如此,我亦无可提点之处……听闻千总正寻偏关商户之名单,届时自会交于你。”
此原是沈昭今日拜访之目的,此刻却发觉并不那么重要,只是李端既然主动提及,她自不会略过。当即便若有所思地问,“我闻偏关商贩各有不同,不知将军是如何处置的?”
李端不料她会追问,不免犹疑了片刻,“……此事亦有惯例。”
“我自知是有惯例……”
沈昭微微颔首,细眉微蹙,似有为难之处。
“可我此刻并不知此处惯例……本是我之职责,若交于他人,则忧其力有不逮,若亲自视事,则恐不知其为,贻误上命。”
李端见她问得如此细致,心中略微不悦,微皱着眉道:“千总此言却是多虑了,既是惯例,自有管辖之人。”
沈昭了然地颔首,语气状似不解,“既如此,我于此事无用,何言职责所在?”
李端似是觉得她有些难缠了,脸上平和之色消散无影,“沈千总,此事你心中既有数,又何必多问?为政为民……你虽结交显贵,权柄甚重,却身陷囹圄,且勿徒增烦忧。”
沈昭嘴角漫不经心地笑容亦微微收敛,“将军劝诫之意我心已了。然明哲保身非是我之行事态度。”
“你这后生——”
李端略微提高了音量,见沈昭神色微冷,不免又沉下去,冷哼一声。
“我言尽于此。”
沈昭闻言略微挑眉,语气里颇带探究之意,“闻将军之意似有未竟之言呐。既是临别赠言,将军言事何不敞亮些?”
李端难得沉默了一瞬,片刻后才沉声说道:“未竟之言便是告诫之意,我已明言,千总若敢信,便行惯例之事,若不信,自可随性而为。”
他见沈昭神色间似有不悦,神色微沉,又不免轻轻叹了口气,“世事总是如此……千总初入仕途,行事坦荡于心,我却不敢如此。”
他顿了一下,眼中似有郁结之色,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红梅上,“世间事不如意者八九,我只竭力而行罢了。”
沈昭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那一株红梅独立于冰雪之中,久经寒霜而不折,不免心念微动,李端果真是一介文人……
“是以将军素日行事……原是这般。”
李端似是已无顾忌,神色愈发冷沉,“偏关之事非今时始有,历任守备却任其所为,是因心有余而力不足。千总一心为民,又权柄甚重,欲整顿此处原是善事,然此处之势盘根错节,非一人之力可除。”
他看着沈昭,神情凝重,“言尽于此,望你三思而后行。”
沈昭闻此诚挚之言,愈加讶异,她不免摇头轻笑,“将军原有如此玲珑心思,以往竟是我误解了。”她顿了一下,眼神里带着几分歉意,“那日在清风楼,重行兄之言有所冒犯,将军切勿放在心上。”
“原是我明哲保身惹的是非。”李端摇摇头,忆起往事神色赧然,“使你行事颇受钳制。再者,周公子少年英才,我却妄言实是无状。”
依沈昭所见,李端或有雄心壮志,有意在此施展抱负,毕竟观其行事确有能力,只可惜为人所阻。然对方并非心胸磊落之人,否则不会抱着孤梅,却为权势折腰,因此并不觉得他对周谨会有赏识之意。
不过客套之言,她倒可勉强应下。“重行兄若闻此言,必定欢喜。将军提点之言我铭记于心,然我来此原只为言事而已。”
李端不免愣神,片刻后笑了笑,略有无奈之意,“是我不如你。”末了,他又道,“偏关之事皆系于汝身。”
沈昭笑着应承,又提及方才古怪之处,“则玉石之事……”
李端闻言讪笑了一下。
“听闻千总前两日查到府上门客身上了?唉,原是我管教不严,日后定会叫他断了此念,望千总勿要追究。”
“竟是为此事?”
沈昭稍显讶异地挑眉,继而笑了起来。
“将军既于我有提点之恩,区区小事自会照拂,也不必断,此事原是不可避免的。即便不是府上门客,亦有旁人。”
李端却断然拒绝。
“仕途本就不易,岂可因旁事阻扰?千户不追究已是幸事,我又怎敢得意忘形,行此败坏纲纪之事。”
沈昭见他态度坚决,倒有些意外,门客所行之事,莫非他此前半分不知?倒也未必罢。她试探着问道,“原是小事,倒不至于影响仕途,将军可是过虑了?”
李端呐呐,“我原是惜羽之人,千总勿要嘲弄才是。”
沈昭作恍然之状,心中却道惜羽之人又怎会事权贵?她不动声色地道,“朝中多是奸佞之辈肆意中伤,将军谨言慎行无可厚非。只那玉石……将军切勿再提。”
李端只得应下。
两人随即揭过此事不提。
一番畅谈后,李端便将沈昭视为知己,亲自送至门前。
“今日既在此相会,他日千总便无须长亭相送。只今次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万望一切顺遂。”
沈昭朝他回礼。
“将军此去亦要平安顺遂。”
“承你吉言!”
李端含笑看着她,及至车驾远去,才转过身,淡淡地看着门内的影壁,嘴角的笑容却又深了两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