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从刘府出来时,早已过宵禁。因此街上人烟很是稀少,只有车轱辘声和哒哒的马蹄声。
更深露重,外间寒风肆掠,哪怕习武之人吹着此风,亦觉凛冽如刀割,因此沈昭示意薛柏一跟着上车。薛柏一见此,连连摆手,“……何须如此麻烦!这风吹着刚好,我还可醒酒。”
可他今日亦步亦趋地跟着沈昭,何曾饮过太多酒。
沈昭便笑了笑,“你我相识多年,何必如此生疏?今日筵席之上,你又不曾替我挡酒,又需要醒多少神!”
薛柏一拗不过,只得挠了挠后脑勺,跟着上了马车。车壁上装饰着随珠,又放了一盏琉璃灯,便闪出莹莹灯光来。
沈昭的脸庞在灯光下略显疲倦,她靠着绣竹石迎枕,微闭着眼养神。薛柏一想说的话刚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哪知沈昭却有淡淡的声音传来。
“想说何事便说罢!”
薛柏一愣了一下,每当这时,他便怀疑沈昭有天算之能,否则怎会频频看穿他心中的想法。原是觉得自己一番“谏言”或许有些“以下犯上”,可沈昭既已明言,他便不愿随意搪塞过去。
沈昭见他迟迟不语,便又淡淡一笑,“也不必担心惹怒我了。”
薛柏一闻言,终是忍不住,仰天长叹起来,“唉……将军,你可是有天算之能?否则怎会屡屡看穿我心中所想?”
沈昭闻得此言,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方才参加宴会之时的郁闷情绪顿时消散无影。
薛柏一听到她的笑声,难得红了脸颊,露出赧然之色来,幸而在昏暗灯光和黝黑皮肤的掩映下难以显露出来。他下意识地挠头,“……将军总能料中我心中所想。”
沈昭便摇摇头,眼中笑意不减,“你之情绪皆显露于外,我如何不知?单说今日筵席上便是数次皱眉,又欲言而止。”
薛柏一顿时惊疑了一声。
“我以为自己行事颇为隐秘,原来将军尽数看在眼里。”他见沈昭只略微调侃,并无他意,便将心中所想道来,“并非有要事相禀。只是私以为下次若在有此等宴会,将军还是婉拒为好,切勿赴宴。”
沈昭虽以男儿身的模样行于偏关,然众人皆知她是女儿家,参加宴会总免不了成为旁人视线中心。况且男人之间的宴会……总是龌蹉居多,她一个女子处在其中不免难堪。
且别说胡宗全、冯达武别有用心的言词、试探,单只说那轻浮的曹家小儿,竟当着众人将沈昭比作流连勾栏瓦肆的浪荡子,便足以使人心生厌烦。
当时若非沈昭用眼神示意,薛柏一恐怕已持刀砍之,扰乱这一场宴会。
“……更何况,那刘传仁实在欺人太甚!”说到最后,薛柏一几乎咬牙切齿,眼中已然带上寒意。
沈昭行事一向奉承“小不忍则乱大谋”,更何况以这几人的身份尚未入她之眼,因此一番举动在她看来算不上冒犯,倒不似薛柏一一般恼火。
“……他们行事愈恣意,我们岂不愈有可乘之机。”
沈昭轻轻一笑,语气听上去颇为漫不经心,眼神里却露着些许讽意。
“刘传仁几人当真是跋扈惯了……恐怕心中未有任何谨慎之意。便是那些与他往来之人,同样借其势肆意妄为。曹家只是在其中较为突出罢了。”
“听闻刘传仁极为爱护刘曹氏。”
“那便是了。”
沈昭微微颔首。
“爱屋及乌……刘传仁自要不顾一切地护着他。”
薛柏一却忽然记起一事来。“是以将军才在席上说‘多喝两杯酒’便是。”
曹少爷如此出言无状冒犯了她。在旁人看来,沈昭心中自是怒极,又怎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只罚两杯酒便是抵他的过错。
如此一来,刘传仁自要急于相护。
沈昭却摇摇头,耻笑一声,神色间略带不屑。“可刘传仁实在过于昏头昏脑了。我原想看看两人关系究竟如何亲近,果真一试便知。”
薛柏一闻言,亦是频频颔首,又道:“以我之见可不止刘传仁。今日曹小儿出言无状,又直接截了胡宗全之言,可丝毫未见其对曹家小儿露斥责之声。恐怕刘曹氏并无这般脸面。”
沈昭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自是因往日来往颇多,才使得言词间颇为随意。否则,曹家小儿如何来这般胆量。”
此言一出,薛柏一便彻底明白她之意。
沈昭便微微颔首。
“都仔细查查罢……此外,今日同胡宗全一道从内室出来的人。我见其中军吏、商贾皆有,似乎交友并不拘泥。”
薛柏一当即应下,又暗暗颔首。此方为沈昭今日所行之事之意——亲眼看一看“刘家人”的情况。
这般思忖着,他不免又想起方才在车边候着的年轻人。“……今日能在此遇见李元青,着实使人意外。”
沈昭亦是颇为赞同。
“由此可见,李元青虽未获得售卖偏关棉衣之事,然其并未盲目行事,至少在偏关已然有如鱼得水之风范。其人颇有韬略。”
这番评价已然极高了。
薛柏一想起沈昭方才的态度,原以为他并不喜李茂此人。
毕竟他今次在席上一番劝诫的曹家小儿之言,虽是破解尴尬的局面,却也为曹家小儿出言无状作了“解释”。更何况,他敢如此直言,恐怕素日与其交好才是。
“不想将军竟对其有如此评价。”
“难得的决断之人。我又何必计较?”
沈昭神色淡淡。
“且此为其处事之道。”
薛柏一听闻却是大为不解,“那方才在刘府外……将军怎这般冷淡?”
“未免太心急了些。”
沈昭哂笑一声。
“你以为他今日那番举措是为庇护曹家小儿?实是想在我面前露脸罢了。这也无妨,却不必在府外矜矜业业地候着。选了这般人多眼杂之地,是真以为我会赏识他?”
薛柏一算是明悟了对方九曲回肠般的心思,不由得略感恼怒,对其所为而留下的好印象又少了大半。
沈昭倒不似他那般心情起复,只沉吟道:“且等着罢!他自会上门拜访。倒是曹家或是刘传仁这边,根要愈挖愈深才是,否则何以撼动偏关这棵大树。”
沈昭冷然的声音飘散在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