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途中,一行人快马加鞭,虽不曾遇到阻碍,但仍未在开印之前赶回偏关城。幸而沈昭有先见之明,已给章鹤鸣去信,言明协作周谨剿匪之事,堵住关衙军吏悠悠之口。
正月二十号,沈昭一行人踏着漫漫黄昏进城。
回府后,她先让松雪将准备的节礼给大家送去,待梳洗之后,才唤章鹤鸣前来商谈。
“……我不在偏关这些时日,辛苦先生了。”
章鹤鸣一如既往地淡然,端坐于长塌的另一侧,“代将军看管府邸,原是老朽分内之事。何来辛苦之言?”
沈昭便不多言,起身将搁置在书案上的木匣子取来,递给章鹤鸣,“岢岚州商旅繁荣,于游玩之际,见一砚台颇有意趣。想来先生乃读书之人,定会喜欢,便以此为节礼,赠与先生。”
章鹤鸣接过匣子打开,绸缎之上放置一方云雾青松砚台,其材质乃较为难得的眉子石。歙砚以雕工精细而著称,此砚云雾青松与石纹相掩映,远看正似烟雾笼罩、青松挺拔之景,更显精巧别致。想必价钱不低。
章鹤鸣深知此砚难得,且为沈昭之心意,一时间到很是心动。他将匣子合上,“老朽为将军效力实属职责所在,将军这份心意过于厚重了。”
沈昭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此砚乃俗物,先生之才情方属难得,而今又肯为我实心用事,我自是心生欢喜。”
章鹤鸣便不再推辞,心中对沈昭的家底却有了几分了解。“老朽便却之不恭了。”
沈昭虽对钱财之物不太看重,但见章鹤鸣收下亦觉得物有所值。又问及偏关近况,“……未在开印之前归府,关衙一切可安好?”
“倒也风平浪静。”章鹤鸣想起近一月来所发生之事,神色平静,“今日开印之时,本有官吏心存不满,然老朽拿将军亲笔书信使众人阅览,事急从权,他们亦无可指摘之处。”
“当真有人心怀怨怼?”沈昭闻言有些意外,原以为杀鸡儆猴之后,他们会安稳些,“却不知是何人?”
章鹤鸣抚了抚长须,并未直接回话,“将军不如揣测一番?”
沈昭便认真思索了片刻,忽然灵光一闪,神色不明地笑了起来,“崔子崇或是冯修扬?”
“将军对偏关之局势看得极为透彻。”章鹤鸣略有讶异,想起沈昭生平经历后又不免释然,眼神里露出赞许之色来,“正是此二人。”
沈昭神色却很是淡然,不紧不慢地道,“整个偏关城,敢将我如此轻视之人唯独他们——其最是猖狂。”
章鹤鸣不免想起今日对峙之时,冯达武、崔峻两人的态度,更是不将他这等年老力衰之人放在眼里,然偏关城内何止此二人?
他当即微沉着声道,“他们当真是贼心不死,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将军应有准备才是。”
沈昭顿时了然于心,“先生可是说胡纯玉?”
“正是此人。”章鹤鸣微微颔首,说起近日之见闻,“自私吞案之后,偏关军士虽则心有戚戚焉,然满腔怨怼者并不少见。将军离城之后,他们常齐聚一堂……”
沈昭闻言,却是哂笑一声,“以便商议攻讦我之策?胡纯玉亦在其中?”
章鹤鸣微叹了口气,“此人才识虽有,眼界却未免狭小。”
此言之意显而易见——胡宗全看不透时局,否则何不静观其变?
毕竟递投名状于窦党的李端,也是落个远调河会堡的凄凉境地,仅凭胡宗全又何以成事?且窦党并不会将区区千总放在眼里。若沈昭命丧于此,并无他之功绩;若沈昭安然无恙,亦不会长留此地。是以他只需待沈昭身死或离任,而后升任守备。
沈昭神色冷淡,语气略带讽意,“若其可入窦党之眼,于我而言是不得不防,而今便且随他。冯修扬之流莫非肯听命于他?”
“听命倒不曾。”章鹤鸣呵呵一笑,“然共守偏关,利益相连。胡纯玉曾向众人阐明将军入股商队之弊端,直言将军另有图谋。然在旁人看来,多是危言耸听。再者,曹家心意难平,似有意扰乱平衡。”
沈昭深知,曹家心有怨怼乃离间计所致,阳谋又如何?人心难测。
她当即又笑了笑,“钱帛如何不动人心?我亦乃俗人。”复又看向章鹤鸣,“然入股商队之事,先生可有良策?”
“未有良策。他们并非毫无防范,唯有爱财之道,或可消除其疑心。”章鹤鸣摇摇头,又胸有成竹地笑了笑,“然如此并不妨碍将军谋事。自年关以来,曹家便准备入蜀之物,且其规模更甚从前。”
三四月份,蜀地便有第一批春茶面世。偏关离川蜀千里,自要早做打算。
沈昭顿时明悟,“先生之意——今年关外所需川茶数目更甚从前,无论曹家或是偏关军吏皆不会放过如此大好时机?”
“正是如此。”
“蜀地离此千里,莫非每年皆是曹家亲自购买,而非从茶商手中再贩?”若真如此,对于曹家之实力,沈昭便该重新估算。
章鹤鸣捻起胡须笑了笑,“将军莫非忘了,其背后尚有苏氏。”
沈昭不免暗中唾弃自己行事大意,竟忘了苏家,不由得感慨,“恐怕苏氏在川蜀亦有茶园。”
“若非如此,曹家怎会便利?”章鹤鸣微微颔首,“至于私茶之事,老朽只得归结于气运,当真乃天赐良机!”
沈昭亦觉得此事过于巧合。
然此次曹家若贩卖私茶,于她而言,确实百利而无一害。她沉思了片刻,便又问道:“听闻曹家商帮的护卫,皆是在偏关城内招募?”
“确实如此。”章鹤鸣点了点头,“互为钳制罢了。”
“钳制?”沈昭若有所思,“先生之意……偏关军吏皆会使亲信入曹家商帮?如此一来,曹家行事岂不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怎会甘愿?”
“倒也未必。”章鹤鸣摇摇头,“一则核心事宜必不会使其接触,其次入为护卫者与军吏同为一体,休戚与共。”
“休戚与共?”沈昭闻言,不免皱起了眉。
她来此乃孑然一身,身侧并无亲眷,若使部曲入为护卫,曹家定然不会认同。
章鹤鸣倒是清楚她之忧虑,当即笑了笑,“将军不必为难。”
“先生有何良策?”沈昭眼眸一亮。
“将军切勿忘了,虽则薛统领由您亲自招募,然今上所赠部曲却登记在册,其一举一动皆与您牵扯甚重。”章鹤鸣慢悠悠地道,“不如令他们一同前往。”
沈昭却难得犹疑起来。“命他们彻查此事,恐怕不妥……”
章鹤鸣深知她之忌惮,直言道:“将军何须如此戒备?您既命对方前去查案,今上纵使知晓亦不会多言。且若使他们为证,则更有说服力,而旁人并不知晓其身份。”
“且容我再考量一番。”沈昭微蹙着眉。
正当此时,外间忽然传来小丫鬟的唱喏声。几息之后,她打起帘笼进门,“将军,京师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