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燕宁打完了人,正准备往回走,秦倾从怀里掏出个帕子,径直递到她跟前,燕宁扫了一眼,上头绣着梨花,应该是他惯用的,燕宁有些不解地看向他,秦倾笑着说道“刚刚明珠小姐从地上滚过,脸上有些脏,你先擦擦,别弄脏了你的手”燕宁有些感慨,到底是大夫,见多识广了,刚刚有些暴力血腥的一幕都没怎么吓到他。
挑了挑眉,“世子说的也对,确实有些脏”,燕宁一把接过了帕子,上头带着清冷的香气,用银线绣了梨花,和秦倾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燕宁拿帕子擦了擦手,正打算还给他,秦倾摆了摆手,“你先收着吧,你这样给我,我没法子拿它”,她点了点头,是听说摄政王世子颇为喜洁,有些洁癖,这样确实不大好,“那我就洗干净了再还你吧”
想了想,又觉得就这样放过谢明珠还是有些轻了,回头看向谢明珠,“论公,身为一介白身,出言冒犯一品亲王妃的镇北王妃,按律当诛;论私,身为长姐,不思友爱庶妹,却动辄打骂,大打出手。既然今日是我来断这一场公案,那就由我一并罚了吧。念及谢明珠年纪尚小,罚掌嘴三十,抄写谢家家规三千遍,于谢氏祠堂面壁思过三个月。明华明霞,你们来行刑吧”
谢明珠艰难地哼上一声,整个人却是挣扎着爬起来,立得笔直。谢明霞上前,很想狠狠甩上她一巴掌,回头看了看,等了这么许久,谢家的闹剧都快落幕了,自她们打起来到现在,已经快过了一个时辰了,自她回府到现在,已经半天了,可是那个人,从没有出现过,即使是谢明珠,也有些可怜,何况,若是谢明珠真的出了什么好歹,郡主的名声,只怕也保不住了。
谢明霞有些恨恨地收回了手,两人是双生姐妹,自是心有灵犀,谢明华心下微叹,向燕宁见了一礼,“郡主,郡主给的罚已经够重了,体肉之罚算不得什么,郡主既然已经罚了她抄写家规面壁思过,那就再带上一个每日遥向王妃晨昏定省,派府里的嬷嬷过来看着可好”
燕宁脸色有些暗,“你们倒是菩萨心肠,刚刚她动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你们还是她的亲妹妹”
谢明珠挣扎着说道,“我不需要你们施恩”
谢明霞有些听不下去了,上前恶狠狠地吼道,“你给我闭嘴”声音大到远处林中的鸟都惊得飞起,饶是阎清风这样清冷的性子,也好奇地看向了她。
谢明华只得扶额,心底感慨又是收拾烂摊子的一天,上前劝说道“郡主啊,咱们已经在外头已经耽搁了两天了,府中还有顶要紧的事情,不若我们回府再议,不值得为这样的人多费心力不是吗?”
燕宁看了她一眼,说得也对,眼下没有比给二叔解毒更重要的事情了,谢明珠的命就先存起来好了,如若下次再对母妃出言不逊,那就让她再也不能开口说话好了,也算全了情分留她一命。
谢元慈起身说道,“你要的东西让人送到你马车里头了,还有什么需要的你派个人来找我就是了,记着,这里永远是你家,我永远是你的小舅舅。等到你生辰的时候,我再去找你”
燕宁点了点头,颇为感激地道了谢“多谢小舅舅”这次,是真心的,谢明霞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向着燕宁请示道“郡主,我有几句话想同她说一声”
燕宁也不说允许也不说阻止,过了一会儿,才抬了抬手,谢明霞回头,走到谢明珠跟前,有些悲悯地看向强撑起身子立得笔直的她,“谢明珠,其实我从来不想和你争什么,你和你母亲视若瑰宝的,我和妹妹弃如敝履,何况,今日这一场闹剧,连谢家主都惊动了,你等的那个人,又在哪里,可来看上一眼?讲起来可都是他的血脉。可真是可笑至极。不要让自己活成一个笑话,不要为了这些虚妄的情感失了自己的本心,我知道你也不是个坏人,嘴确实毒了些,但你总还是要对自己先好一点,别围着那个人转了,为了个所谓的父亲,为了从未回头看过一眼我们的父亲,为了一心往上爬的父亲,不值得。世间山河壮阔,你还有大把的岁月去看这锦绣如画的天下。我不是个慈悲心肠的人,但你以前帮过我,我一直记得,也一直觉得,你和你母亲,不一样,不要困在心底的囚城里,挣扎不得出”
燕宁被她的话说得也有些触动,回头看看谢明珠脸上明灭不定,似乎被震动到了,时间长了,饶是谢明霞这样冒冒失失的性子对人生在世也有了些感悟,世道艰难,希望所有付出的善意都能被另一份善意回馈吧。
等到燕宁带着人离开,秦倾也起身告辞,谢元慈脸上带着笑“世子今日可看了好一场戏,不知是否满意”
秦倾回以一笑,“满意谈不上,不过倒是确实挺有趣的不是吗。元君请放心,我和燕宁郡主算是至交,她手上握着我的命脉,所以不管我今天听到了什么,绝不会往外透露半个字,这件事不会成为她的掣肘,也不会成为谢家的掣肘。”
谢直看着他,怎么看怎么不对付,一脸带着笑的佛像,比燕宁她爹看着还不靠谱,更会装模作样的,“秦倾世子,虽然你对犬子有救命之恩,但谢家业已报答。世子人中龙凤,远虑深谋,智比诸葛,我们阿宁只是一个小姑娘,希望世子以后离她远一点,免得给她带来无妄之灾”
秦倾和谢元慈奇奇看向他,眼中带着惊诧,她是小姑娘?现在真的怀疑,她没算计秦倾,拖他下水,已经够仁慈了。
秦倾步履不停,只留下一句“谢家主今日操劳了,秦倾不多做叨扰了,下次再随郡主前来拜访”
谢直气得直喘气,“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我没资格去管小丫头的事情吗?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秦倾这个人,还是这么讨厌”谢元慈扶额长叹,事情的重点难道不在于,他要随着燕宁来拜见,那该是什么身份了,人家在图谋不轨,他还在讨论名正言顺的事情,希望父亲大人可长点心吧。
谢直突然想起什么,有些幽怨地看向谢元慈,“刚刚她都喊了你小舅舅,都没喊我”
谢元慈嘴角抽了抽,并不打算理他的无理取闹,回头看向秋纹说道,“先扶你家小姐起来吧,对明珠的处罚就按照郡主说的执行,我会派谢家女使过来监督。明珠,今日明霞说的话,从谢家的角度,我不做评价,从长辈的角度,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
谢元慈扶着谢直退下,去了初夏,西京天气回暖,花园里百花齐放,姹紫嫣红的格外好看,谢明珠就在那里,虽瘫坐在地上,上身立的笔直,秋纹怎么劝也不起,直到日落西山,满园尽是霞彩,才看了一眼花园入口,空空如也,长笑一声,在秋纹的搀扶下出了花园。
燕宁走了没几步,越想越气,在小径的拐角处停了下来,恨铁不成钢地指着谢明霞说道,“你是想气死我吗?都给你们机会了,不是叫嚣着今日之辱当百倍奉还吗?就这么原谅她了?”
谢明霞有些讨好地笑了笑,“郡主莫气,当日之事和谢明珠没有关系,都是谢夫人的错,若不是她连着几天晚上偷偷给我们送吃的,我们哪有命等到您来。我是恨她母亲,但若是因此迁怒于她那不成了一样的人?不是原谅了,而是算了。那个恶毒的主母已经死了,至死也没得到她想要的,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我和明华奄奄一息的时候他没出现,我和谢明珠打成一团的时候他没出现,就让他困死在脂粉乡里头吧,算了吧,日子要向前看,我不是不追究他们了,而是和自己和解了。”
谢明霞笑中带泪“不然怎么办呢,郁郁而终的母亲至死还在说不怪他,她不追究,我还能替她讨个说法不成。真正伤害了我的已经逝者已矣,伤我最深的对我毫不在意。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的笑话,我现在有新的亲人了。郡主,没有什么比你们重要,没有。所以,不要为了一个我不再在意的事情,伤害了你的声名,没必要,如今我们很好。”
燕宁有些心疼的揽过她和谢明华,“没事了,我们回家。世间男子皆薄幸,都是见异思迁三心二意之辈,以后你们还有我和母妃。那种父亲,活着比死了没好多少,别在意了。不过还是要多留个心眼,以前是好人不等于现在是好人;现在是好人不等于以后是好人,要记得,人心思变”
秦倾过来,听得她最后一段,噗嗤一笑,三个小娃娃抱作一团,略大些的燕宁也就到他胸口的样子,说的话却是仿佛对这个世道对人心很了解一下,不过她现在的想法,有些危险啊。
燕宁挑了挑眉,看向秦倾说道,“世子难道有别的高见?”
秦倾笑了笑,“高见不敢当,不过只是觉得有些有趣,郡主这论断未免有些武断,世间男子也总有情比金坚,一生一代一双人的,镇北王爷不是吗?”
燕宁点了点头,“嗯,父王是个例外,二叔也是个例外的,小舅舅也勉强算是个例外,那就除了他们仨吧,公平一点好了”
秦倾轻叹了口气,小女儿不谙世事,未来的路,山水迢迢啊。
燕宁才反应过来,他跟在她身边已经有一天了,有些诧异地说道,“你跟过来干嘛?”
“有些事问问你。郡主还是屏退左右的好”
燕宁给阎清风递了个眼神,阎清风点了点头,带着谢明华和谢明霞下去了,走之前有些威胁的看了眼秦倾,而他脸上依旧是和煦的笑容,看的人心头堵得慌。
“现在可以说什么事了吧,我的世子大人”燕宁捡了个干净的石头在上头坐着,颇有些等他唱戏的样子。
秦倾轻摇了摇头,满西京的闺秀加起来也找不出如燕宁一样毫不讲究的,找了个帕子垫着,也在她身侧坐下“我之前很想不通你对谢家的态度似乎和我想的不大相同,外头传着镇北王府和谢府老死不相往来,可我今天看着不过是谢老家主的障眼法罢了”
燕宁眼睛微微眯起,整个人有些紧张,“世子想表达什么”
秦倾笑着说“没什么,我只要知道到这里就好了,其他的我没兴趣也不会探问。不过既然我又知道了郡主的一个故事,来而不往非礼也,想来药王谷谷主的弟子,来给二爷祛毒应该能够事半功倍保他安宁吧”
似有疾风起,秦倾耐着性子等了很久,才听到燕宁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刚刚一瞬之间,我想了很多能够一击杀死你的办法,结果每条路都走不大通”
秦倾只是笑。
燕宁冷哼一声,“有时候真的觉得你这幅笑脸格外碍眼,世子实在太强了些,我会觉得无论我做了多少,也跳不出你建的围城,也只是在你的掌心上蹦跶。世子还是好奇心不要太重了,我不想与你兵戎相向,拼个鱼死网破”
秦倾偏了偏头,凑的离她更近了些,“那我们是达成共识了?”
燕宁学着他的笑容,温润如画,“世子光临鄙府自当扫榻相迎”
秦倾心里直笑,若论审时度势,能屈能伸,大概没有人比她更强了
谢家的林间小径里头只留下一道白色和一道红色的身影并行远去。
远处传来有些模糊的声音,“其实我以为你会指责我刚刚有些太过分了,毕竟秦世子不是有“借得金陵三千雪”的雅号,冰雪塑就的人,不是应该最是讲究一言一行的礼法端庄”
秦倾的声音也带了温和的笑“我读《老子》,中书,‘和大怨,必有余怨;报怨以德,安可以为善?’,调和大的恩怨也会留有余怨,抱怨以恩,哪里算得好呢?做事但求问心无愧,心中坦荡刚直!别人都把手伸到你面前欺负你的人了,你不动手反击,我才觉得奇怪。何况你伤谢明珠也不太重,只是微微伤了脸,将养几个月就好了。投胎这件事本也是个本事,我们辛辛苦苦投胎到这个位置还过的这么委屈,这辈子也太不值得了吧。”
燕宁点了点头,也是,正是这个道理,活了两辈子还要畏畏缩缩的,不如直接下去幽都找流风月喝茶,免得浪费了机会白活这一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