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秦倾扔了手中的伞,学着燕宁的样子,在千层的石阶前站得笔直,孟月有些不好的预感,忙撑着伞站到他面前,妈呀,今个儿相月没有跟过来,被世子派去处理昨个儿遗留的事情了,留他一个人可劝不动主子,现在这样,他应该说些什么,要怎么劝?
咬咬牙,扑通一声跪在秦倾跟前,孟月连手中的伞也顾不得了,扔在一旁,死死抱住他的小腿,“世子,真的,咱回去吧,不然上去看看小郡主干什么去了。您的身体本来就虚弱,若是淋雨感染了风寒,怕是要大病一场,很难痊愈,求您,不为了自己为了所有关心您的人,也要爱惜自己身体”
秦倾一手提起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你眼里,我现在是手无缚鸡之力了吗?一场雨而已,能奈我何?孟月,天机咒若是不能解除,那我就只有五年了,我已经辛辛苦苦走了十五年了,未来的几年,若是可以,我想为她活,我想替她多做点事情,在我走之前”
“即使是求神拜佛这样您曾经嗤之以鼻的事情吗”孟月眼眶微微湿润的喃喃说道。
“是,即使是求神拜佛,我也想替她求上一求”
孟月没有再阻拦,拾起地上的伞,随侍在秦倾身边。
雨势比起之前稍小了一些,却还是淅淅沥沥得下个不停,秦倾的头发上面都蒙了一层细细的水珠,他今天和燕宁一样,只简单取了一条白色的发带束发,衣服上倒是没沾染什么污渍,毕竟思云锻遇水不湿,站在石阶的正中间,挺拔如松柏。
然后俯身下去跪拜,整个人低伏地格外虔诚,起身,向着金銮宝殿的方向,开口的时候眼中还带着温暖的光,“弟子秦倾,望十方三世一切诸佛菩萨,闻我所求,应我所请,惟愿吾心上之人燕宁,所求皆如愿,所行化坦途,多喜乐,长安宁”
起身,抬步走上上一级的台阶,虔诚拜服,然后朗声说道,“弟子秦倾,望十方三世一切诸佛菩萨,闻我所求,应我所请,惟愿吾心上之人燕宁,所求皆如愿,所行化坦途,多喜乐,长安宁”
孟月在他身侧,眼底湿得厉害,眼前蒸腾起一阵雾气,他的主人,名扬天下的摄政王府世子,无所不能的月令宫主人,此时正一步一叩地跪过千级台阶,连佛祖的面都没见到,连是否真的可以实现这个心愿都不知道,那样喜洁的人跪在千人踩万人踏的台阶上,拜得那样虔诚,满身修为都用不上,以一介肉身,拜过这千层天阶,扣响满殿神佛的门,求的不是解除自己的天机咒,而是他的心上人,所求皆如愿,所行化坦途,多喜乐,长安宁。
大雄宝殿前头,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入目是她上次来的时候的两棵月桂树,穿过两棵月桂树,就是大雄宝殿,殿前设了一个高台,自高台而下,坐了不少人,上头是一圈圈穿着袈裟的高僧,下头围着几乎所有相国寺的僧人,她走到正殿前,清远大师难得正儿八经穿上一身方丈的袈裟来迎接她。
“阿弥陀佛,郡主好久不见”清远大师看到她的第一眼几乎有些认不出来,燕宁整个人几乎是水里捞起来的一样,发梢还滴着水,好在披风是防雨的,隔开了一些雨水,只有袖口和衣摆都是湿的,可是额头破了个口子,明显是磨破的,还在渗血,第一次见这位郡主殿下这样狼狈不堪的样子。
“大师,今日麻烦了”,开口的声音也不像平日那般中气十足。
燕宁第一次这样诚恳又虔诚地和他说话,清远大师都有些受宠若惊,双手合十,忙回道,“不敢不敢,那么郡主,我们是否开始?”
点了点头,“开始吧”
她解开身上阎清风给的黑色披风,还到他手中,“燕主是要做水陆法会吗”阎清风手上挽着她的披风,看了眼里头的大殿,十个箱子里头满满当当的都是经文,是她亲手抄录的,全是熟悉的字迹,来之前他检查看过一眼。
燕宁摇了摇头,看向面前的金身佛像,慈眉善目,“也不全是,水陆法会是做给活人看的。我请的,是一场超度的仪式,只为我所写的经文,能够送到往生者的手中,能助往生者早登极乐。我进去之后,不要放任何人进来,除非我自己出来,否则,不要进来打扰我”
阎清风点了点头,替她关上了门,饶是清远大师有些探究地目光也被他挡了回来。
燕宁来到佛前,十个箱子已经全部打开,分开排列在两边,正中间摆着一个蒲团和一张香案,前头还燃了一个很大的火盆。
外头传来郎朗的诵经声,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专程用来超度往生者的经文,诵经声顺着传到山门前的石阶上,孟月看了一眼秦倾,此起彼伏的诵经声里头,他的主人跪得虔诚,似乎并不在意她来这里为了什么,他替她求她的佛,无谓她在替谁求佛。
燕宁听着外头地诵经声,在佛像前跪得笔直,将箱子里的经文展开,也是《地藏菩萨本愿经》,这是佛教中拿来超度亡灵的经文。
她从里头一份份取出抄写的经文,然后又一份份送入火中,火光将她的脸照得格外明亮,暖意一点点传到她身上,偌大的大殿里头,只有她和佛像,小小的身影团在蒲团上,眼前的满殿的神佛。
她突然笑了,“都说您大慈大悲,普渡众生,不知您可愿渡我一渡”
继续烧着箱子里的经文,火光突得变大了些,映红了她眼角的晶莹,像是聊天似的,她接着说道,“我在幽都城里待了这么些日子,别的没学会,这自说自话的本事倒是不错,您别在意,你们这些神佛向来是大气的,像流风月那样小气的其实是少数。”
“我知道,做人做事要公平,我不能奢求太多。我知道,他们已经没有了往生了。我知道,人间的水陆法会是传不到幽都冥府的,可我还是想做些什么。所以你看,佛祖,咱两打个商量,你看我为你添了那么多香油钱,设了一场连开半个月的水陆法会。你就帮我一个小小小忙,替我告诉他们一声。”
燕宁低头默默递着誊写的经文,火光一阵明一阵灭的,她低垂着头,声音又轻又浅,“已经赢了第一场了,通敌叛国的奸佞已除,这一世,再也没有血流成河,战火烧了三十三天的蓟州之战了。”
可是,这葬于蓟州之战的十万英灵,又该怎么去还,该怎样让他们安息?
这些人,用自己往生的轮回去换了她的重生,十万个人啊,洒在地上都会密密麻麻的满眼望不到头,她连想也不敢想,幽都之下轮转台重启的那天,随着尘世的界门重启,这些人,一个一个地永远的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十万个人,无姓无名,就这么抹去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痕迹。
她甚至不知道他们叫什么,不知道这场法事做给谁,面对十万英灵,她为每个人抄写一份《地藏菩萨本院经》都做不到。
身体一点点垂下来,低低地伏在地上,空荡荡的大殿上,任何一点声音都会被放大,借着外头郎朗的诵经声,大殿里头回荡起呜咽的抽泣声,蒲团前的那滩,分不清楚是水迹还是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