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宁回到镇北王府的时候,已是深夜,轻叹了口气,过了宵禁的时间,城门居然还是开着的,想来是有人不见她不罢休了,吩咐道,“直接回王府吧”
果然,府门前被王府的侍卫围了起来,卫队此时正一身正气地守在门口,一个个杵得和杆子似的,看得燕宁莫名觉得有些好笑,见她回来,为首的侍卫昂着脸,朗声说道,“恭迎郡主回府,王爷和王妃已经在风来水榭等您很久了”
点了点头,本想直接去的,想想好像有什么忘记了的事情,恍然大悟般地回过头,对着马车笑着吩咐,“后头的那个,别躲了,清风,你等会儿把他带到水榭的小厨房吧,暂时没什么活安排给他,那就先烧几天火好了”
夜里的碧湖万顷荷色在月色的映照下格外柔和,水榭里头难得的灯火通明,凉风送爽,燕宁挑了挑眉,该来的总是要面对的。
迎面走来的谢明华有些担忧得看着她,见她过来,一向稳当地有些像木头人的,此时难得的有些花容失色,“郡主”,燕宁安抚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让她先退下,然后径直往里头走。
花厅里头,没有一个侍女候着,不过水榭里头本来伺候的人就不多,她不喜欢太多人在身边,燕怀远和谢轻黄坐在最上首,一脸的平静,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带了一点弧度,“回来了啊”
燕宁扫了一眼,谢明霞跪在下头,几乎在瑟瑟发抖,见她回来,几乎是见到救世主一般地眼前一亮,无声地向她摇了摇头。
走到谢明霞前头,不动声色地身后挥了挥手,难得的智慧上了头,谢明霞飞快地退了下去,连谢轻黄都来不及叫住她,只得冷哼一声,“合着让她去学武,就是为了临阵脱逃的时候早走一点?”
有些讨饶地轻笑一声,跑到他脚下,像小时候那样,在两人跟前席地而坐,有些可怜巴巴地抬着头问他,“父王抓着明霞问什么,她也什么都不知道啊,不如问我,您有问的,我无有不答,如何?”
“呵,你还知道,要喊我一句父王?”
花厅里反正没有外人,燕宁巴巴地巴着燕怀远的腿,委委屈屈地说道“夜已经深了,父王母妃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一下,明天再说吧,我都累了”
“别搞这些有的没的,燕宁,现在你还没有什么话说吗”,燕怀远第一次没有理会她的撒娇讨饶,冷着一张脸,狠狠拍了一下桌案。
“你别想逃,从头到尾说,夜还长着,没说清楚我们陪着你,倒也不必睡了”
燕宁有些无奈地扶额,“该从哪里说起好呢”
突然,有些突兀的声音响起,谈的确是有些无关的话题,“你这衣服,是南诏的凤凰绸吧,这布料,我不记得库房里有”,她坐在两人跟前,谢轻黄轻轻摩擦着她的衣角,有些疑惑地说道。
燕宁脸上一僵,笑着打了个马虎眼糊弄了过去,然后飞快地向燕怀远说道,“那么伟大的爹爹,我应该先说什么呢?你想先问些什么呢?过时不候哦”
“随应海一行人通敌叛国,背叛燕北,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让燕卫查二叔遇刺的事情牵连出来的”
“是吗,你二叔遇刺在顺州,这次出事的都是蓟州一代的官员将领,随应海也在蓟州营领了七八年的兵,你查顺州案,怎么会查到蓟州去了”
“顺州城既然有问题,我既然要清查,那肯定是都查了一遍,毕竟看似牢不可破的铜墙铁壁,其实往往都是从里面攻破的。”
看上去似乎是滴水不漏,可燕怀远凭着敏锐的沙场征伐多年的直觉,总觉得她另有隐瞒,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那完颜乌禄,也是早就被你请来了?你什么时候知道他在幽州城的”
“嗯,我说我路上捡的,您信吗?”
见燕怀远一副你说呢的表情,她叹了口气,“我就知道。真就请长孙殿下留在枕流别苑做客了一个月而已。我请他过来,一来是商量开放边城的事情,商定了燕北与北境,各开一座边城,互商互贸。边城若开,对燕北的繁茂发展,大有好处,可以大大增强十六州的实力。生逢乱世,只有镇北王府强盛是没有用的,唯有民富兵强,燕北,才能长长久久的存在。二呢,就是为了,为昨日的那场鸿门宴,找个背锅的,刚好长孙殿下心地善良,接了这个活,不是大家都挺开心的嘛。”
“边城可不是小事,要持陛下的御令的。何况你就这么确定完颜乌禄当得了北周的主吗”燕怀远蹙了蹙眉,燕北又折掉了那么多的探子,出师未捷,金陵那位,能下决心再开一座边城,又是在燕北。
“这个父王不用担心,完颜乌禄在朝廷的威望还是可以的,北周的兵权不在他手上,作为主和派,和平互商,才是对他最有利的追求。至于金陵,放心吧,我们的陛下会同意的,而且,它一定会选蓟州城。其实我觉得,与其让他们各种不放心的明里暗里塞探子,不如就开一座城,让他们明明白白地看清楚了,也更好掌控一些”
燕怀远蹙了蹙眉,“为什么是蓟州城?”
燕宁冷哼一声,她看着前方,眼里带着恨意,用有些凉薄的语气说道,“咱们这位陛下,可是自私自负自利的典范,蓟州曾经被北周安插过探子,那么他就一定会选蓟州城,第一这座城燕北的控制最弱,最好控制;第二想彰显一下他的英明和伟大,我镇北王府管不住的城,他派人去管。所以,他一定会选蓟州城”
燕怀远突然有些感慨,他的金疙瘩,突然长成了这样算无遗策步步为营的样子,她本该无忧无虑地长着这天地间,自然生长,他本想她成为这天下最幸福最自由的女子,如今却整日考虑的都是这些阴谋诡谲的事情。
“阿宁,你想要什么”
花厅里一下子没了声音,燕宁沉默了许久,挣扎了许久,最后回过头,看向燕怀远的眼中带着释然,“我觉得父王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我想听你说”
他的眼中带着无比的认真,恳切又坚定地看着她。
“我想要的,是让燕北不在被枷锁困住,我想带着燕北出去闯一闯,挣一挣。我想要的,是燕北的百姓,可以过上真正不用担心的太平的日子。我想要的,是让你和母妃和所有依托着镇北王府的人,睡个好觉,高枕无忧。所以,父王,我想争一下,天下既是乱局,便该有真龙出世,我想做那条龙,那条问鼎天下的龙,就用镇北王府郡主的身份,去大大方方地争这个天下。我们不欠他秦家的,他秦家欠我们的,也该还了”
寂静无声,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明明很担心的啊,担心会不会吓到他们,但就是很想,和家人认真表达一下自己的想法,作为她在这世界上最亲的人,她想在他们前面做最真实的自己,展示自己的野心,自己的目标,自己的梦想,即使,不一定会被理解。
“那我们阿宁,应该是能在青史上千古留名的一代明君,一想到未来的千古女帝啊,居然是我的女儿,嗯,真棒”谢轻黄轻轻抚着她的头发,眼里都是自豪和信任,声音格外的温和。
燕怀远随后朗声笑了起来,“确实不错,燕家困在这个天下大义的牢笼里太久了,在困下去,怕是自己都把自己的出路堵死了。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父亲一直想做的,一直犹豫的这条路,没想到倒是让你走了。他也说过我这个人,太过优柔了,不适合做燕家之主。既然燕家给了你,你选的路,就是我们燕家要走的路,就是燕北要走的路,如果你确定了这条路可以,那么即使冒天下之大不韪,我还是想要我的女儿,得偿所愿,问鼎天下。”
其实燕宁的选择未尝不好,燕家已在山巅,再捧上去,就只能直接跌落谷底了。燕家被天下大义束缚了太久,牺牲了太多,这几年,几乎把整个镇北王府都搭进去了,看似风光无限,其实快到强弩之末了,这条路,就让她走走看吧,输也好,赢也好,风雨同路,他们一家人,会一起扛。
燕怀远摆了摆手,继续说道“金陵不曾善待过我们,难道我还要给他面子吗?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情况,也没必要粉饰太平了。也该让他们看看我燕家的反击了,阿宁你只管去做,我和你母妃,镇北王府,燕家,整个燕北,都将成为你一往无前的助力,你只管往前,不必担忧”
眼眶忽然有些湿润,这就是她的父王和母妃,即使是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即使是这样让人震惊的事情,在他们眼里,似乎也只是一件小事,是她这个女儿一个小小的心愿。她只管往前,身后是他们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真好。
她正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突然,冷不防地燕怀远问道,“凤凰绸是谁送的”
“秦倾”有些错愕地随着本能回复道。
燕宁自己说完都愣了愣,怪她对父王太不设防了。场面明显的冷淡了下来,刚刚都面不改色的燕怀远此时铁青着一张脸,面色黑沉,燕宁尴尬的笑着。
燕怀远随着她附和两声,“很好笑吗”
她将自己尽力蜷缩起来,缩小了存在感,“没有,父王你会错意了!”
倒是谢轻黄及时解了围,“你凶什么,凤凰绸多难得的东西,穿着不是挺好看的吗,说明人家小子有心了,别老一惊一乍的,吓坏小丫头了”
燕怀远可不管某人的怀柔政策,提溜着她的脑袋将她翻转面向他,一字一顿地点着她的额头说道,“别的我不管你,我和你说,秦倾这个人,我不喜欢,你给我离他远一点,什么凤凰绸,难看死了”
谢轻黄轻轻拉了拉他,“时间不早了,让小丫头先休息吧”,随后看着燕宁说道,“大局初定,外头还乱的很,你下次要出门可不能再这样任性了,护卫军、燕卫,都要带上,必要的时候,提前派人查探一下,清个路也是好的”
燕宁点头应是,笑着送他们离开。大概这是家人的力量吧,天下在他们眼里还没有一个觊觎她的秦倾值得被讨论。
真好啊,有家的感觉,有家人的感觉,似是有了软肋,却又有了盔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