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三,一望无际的杜鹃花海耀眼夺目,粉红的一片片山花染红了战场之后的檀香山。
翻过檀香山,便是檀州营,隔着连绵的卫墙,守着身后的檀州城和延展开的燕云十六州。
燕宁深吸一口气,策马往大营赶,前世今生活了这几十年,战场也去过几次,但作为大战的亲历者,还是第一次。
而这场檀州之战,对她而言,也是陌生的,历史会因为人为的介入改变进程,但,那又如何?
她要赢的本就是这天!
“恭迎郡主”
迎上来的大多都是熟人,燕宁利落地翻身下马,赶在燕怀仁行礼前双手扶起他,“二叔不必多礼,你是前线总帅,战事还是以你统筹,我来檀州只作为军师,坐镇营帐,依照军中规矩,该是我向将军行礼”
一声二叔是尊亲,一声将军是循礼,军中最是纪律严明的地方,她不好落燕怀仁的威。
“礼不可废,王爷不在,燕北诸事由郡主代为统筹。镇北军,也是燕北的镇北军,自当听从郡主指挥,檀州营自然也是如此”
燕宁微楞一下,很快明白过来,二叔是在给她立威,她不在军中,积威尚浅,只有让所有人都明白,镇北军是燕北的镇北军,未来前线战局若有急变,她才好从中调度。
她不再推辞,点头应了一下。
环视了一眼,该到的也都到齐了,燕归巢换了一身铠甲,好不威风。
眉头轻轻上挑,目光带到他身侧的四人,思忖着之前清风上奏的前线奏报,里头有提到,兄长此行从天字班随行点了四人为将,南照影,蒲齐之,滕正明和贺楼兰,也是今年学院考核中的翘楚,在几年前的镇北军甄选中也给她留下过很深的印象。
似乎还少了一个人。
还没等她点名,军帐里头就冲出个小巧的银甲少女,边跑边大喊道,“阿姐来了吗!”
冒冒失失的,没近她的身就半途被一身蓝色长衫的蓝昭逮住,拦了下来。
满大营黑红银的铠甲里头,蓝昭的一袭蓝衫和秦倾的一袭白衣倒是格外耀眼,风姿卓越,一个似雪一个似冰。
燕怀仁瞪了冲出来的“小祖宗”一眼,无奈地朝着蓝昭摇了摇头,“小女有请蓝公子多加照拂了”
这丫头越长越无法无天,现在也就燕宁和蓝昭能稍微压制她几分,如今倒是不知道这女儿是给谁养了的。
燕宁的话被她奉为圣旨,他这个当爹的让她不要来前线却当做耳旁风,蓝昭更是直接先斩后奏把人一起带来了军营,倒是他这个亲生父亲这几天都见不上她几面。
蓝昭点了点头,“忝为人师,应该的,将军客气了”
看着不断挣扎的某人,燕宁轻叹了口气,上前在她眉心轻点了一下,“在营中,需要喊我军师,燕家的孩子,十岁就能上战场,我可以让你待在这里”
她笑着凝向燕圆月,嘴角高高上扬着,轻声道,“但你要是不听话,我能允你上战场舞刀弄枪,也能绑你回去绣楼绣花写诗,懂?”
浑身打了个寒颤,燕圆月下意识咽了下口水,愣愣地点头。
围观的人都笑弯了眼,这算是什么,恶人自有恶人磨吗?
“先入帐商议吧”
入了大帐之中,燕怀仁直接在左手第一位落座,把主位让出来交给她,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燕宁也不推辞,都是一家人,二叔的好意她清楚,没什么好矫情的,他燕怀仁号得动镇北军,靠得也不是主位这把椅子。
“前线战况如何”
燕怀仁眉头一皱,沉吟道,“没有想象中简单,北境来势汹汹,连下古北城、上河城两座边城,已至檀州城下,檀州守将不过十万,守城足矣,出城反攻却难,这几日已经打退了北境的十多次进攻了,可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郡主带了多少人过来?”
“我点了西山大营十万兵马随行,加上檀州守将十五万,北境的消息你们应该也收到了,父王借了凉州军,凉州边境已陈兵十万,只等狼烟一起,便深入与父王回合反攻”
燕归巢眉心紧皱,摇了摇头,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说道,“只怕不行,哪怕加上你带来的西山大营十万人,檀州现有集结备战的兵马也只有二十五万人,郡主可知此番北周点兵多少?”
他叹了口气道,“整五十万!而且一旦战线拖长,进入消耗阶段,北周后续还能源源不断增兵过来。而我们只有这十六州作为后盾助力,金陵是不可能给兵增援的”
“即使加上凉州军的十万援军,也才四十五万人,檀州之外,一马平川,没了卫墙的地利遮掩,只能真刀真枪的肉搏,要胜,至少要多于北周十万的兵马,如今能从哪里调出这缺了的十五万人”
燕宁呆了一下,她虽自幼习得兵书,也只敢说是粗通,论实操不及燕怀仁,论天赋不及燕归巢,一下子竟有些被问懵了。
下意识看向秦倾,秦倾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表情,平静了心绪,回过神来耐心听着,又见下首的燕归巢叹了口气,沉吟着说道,“行军打仗不是一腔孤勇,正面厮杀对敌也不比攻城守城,在北原之上,甚至北周军要强于我军,这五万兵马的差距,看着不起眼,却是实实在在的天堑”
脑中转得飞快,燕宁分析了一下补充道,“而且燕北现有的兵马不能大动调拨,阳川那边,也要抽出五万人摆着,震慑沧州军,以防后院起火,让李光逮到可乘之机搞什么小动作。再者,与北周接壤的五洲之地的驻军也不能动,以防他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按照燕北当前储备的兵马,若是从其余有闲余的州府抽调,大概最多还能抽出十万兵马,但若是这五十五万人扑进去,有去无回,伤的是整个燕北的元气。”
抬头看了眼众人,燕宁苦笑着说道,“最要命的是,燕北不过十六州之地,疆域不必北周金陵辽阔,一旦打上一两年,之前的休养生息都将尽数作废,百姓又要过苦日子了”
她就这么平铺着把事情分析下去,燕归巢略一点拨,她就知道问题的根源在哪里了,此役一旦拉开,断没有回头的路,这条路,可着实不好走啊。
“那你们的意思呢”,眼神一一扫过,底下一片沉寂,并没有人接话。
“打,还是不打?”,燕宁笑着又追问了一句。
“打!”,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几人说完都愣住了,里头甚至还有燕圆月稚嫩的应和声。
嘴角微扬,拧在一起的眉眼逐渐舒展开来。
从来都没有选择,这场仗,再难,也要打,哪怕把整个燕北掏空了,也要打。
燕北,不能再退了。
“五年前,北境集三十万人突袭寰州,寰州城被劫掠一空,城外尸骨成山,受金陵一句燕兵不出点仓山,八道金牌令箭,硬生生拦下了镇北军的脚步,那时我才十岁,做了一个月的噩梦,梦里都是百姓的呻吟和哭泣”
“蓟州互市已开三年,北周突然五十万兵发檀州,撕毁蓟州之盟,连下古北城、上河城两座边城,若是再退,这北地第一军就成了一个笑话了,金陵那位就更能吃准我燕北怯懦,得寸进尺”,指尖轻搓着衣角,燕宁看着前方,目不斜视,只坚定地陈述自己的立场。
她的声音清亮,却带着坚定如松的沉稳,“一时之痛和一世之殇,我选前者”
北周来的突然,她总觉得,北境选在这个节骨眼上发兵,和金陵那边脱不了干系。
及笄之礼过后,她将登武功山祭天台,正式接掌燕北政权,所以,也已经没有别的路了,檀州之战,必须要打,且一定要赢。
“既然要打,父王未归,前线以卫北将军为帅,还是先讨论一下怎么打吧,父王传信给我的是,五月初七,他将火烧虎威山,引前线回援,北周游牧起家,习俗不同中原,虎威山是他们的信仰,神山起火天罚,草原儿女不论在哪儿,都将赶回,我们要确保比北境的援军,早一步与父王回合”
燕归巢用指节轻扣桌面,“前线我和陆将军各领十五万人,檀州的北境兵马回援之后,我领兵北上压缩推进战线陆将军即刻启程,自东北绕行,西山大营的骑兵脚程最快,将军兵行神速,应该差不多能抢在五月初七前后与王爷回合,随后你们合兵南逼,我也领兵出关”,他指着燕宁背后的舆图凉凉道,“把人往南边逼,最快半月,可击敌于伊敏河前”
燕圆月疑惑了一下,“兄长为何说可击敌于伊敏河前,算一算,你和陆将军领三十万,加上凉州营十万,也才四十万人,就算那五十万北周兵马都是白菜,也切不了这么快吧,难道南边还有谁可以帮忙吗?”
稚子童言,却一下子点醒了众人,营帐中紧张的氛围一下子消散开来,燕宁笑着往圈椅里一靠,懒懒倚着椅背,和燕怀仁对试一下。
他轻抚着小圆月的头顶,和蔼地启发着他,“你细想想,再往南边是哪儿?”
“往南边”,燕圆月摩挲着下巴仔细回想着,很快,一个名字出现在她脑海中,“沧州,是沧州营!”
“沧州的兵马是不会出兵相助燕北的,但五十万大军南下沧州,就算是傻子守着沧州城也知道射几箭反抗一下,最后反是李光的沧州营成了正面抗敌消耗的主力,自然可以全歼北境大军”,燕圆月一下想通了,带着狡黠的笑贼兮兮地说道。
甚至不止如此,未来哪怕金陵问责,还可推说是北境大军突袭沧州,他们燕北是去驰援的,明面上也揪不出一点错。
“那我父亲呢”,她想了想,好像燕归巢说了许多还没来得及说他父亲要做什么呢!
“卫北将军可率十五万兵马压阵,等待燕北其余州府支援的兵马回合之后,合兵北上”
“北上!?”
燕归巢笑了起来,“对,北上,杀人从不是打仗的目的,攻城略地夺取物资才是战役的目标”
贺楼兰等人兴奋地交换了个眼神,在燕归巢教下多年,山长在想什么,他们是最快心领神会的人,北境兵马多拱卫王庭,北上便是北岭五洲,守城的兵马并不是很多,而见攻打燕北的大军遇袭,定会出兵驰援。
卫北将军正好带着大军北上迎敌,夺回被侵占五十八年的北岭五洲,夺回皇朝丢失的故土!
每个人的眼里都是兴奋,连燕怀仁都忍不住动容。
回过神来之后,深深看了燕归巢一眼,满是欣慰“有子如此,是我燕家之幸”
长江后浪推前浪,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就想出了对敌之策,不得不说,燕宁把这个孩子带回燕家,是整个燕北的幸运。
甚至还考虑了每个人的特性,陆成松与西山大营一向熟悉且他行兵以兵贵神速出名,前线要的是能打仗的,而压阵要的却是能够镇得住四方来兵的,大哥不在,只有他这个卫北将军可以压阵,环环紧扣,严丝合缝,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营帐里满是恭维赞叹的声音,燕归巢却没有半分放手,抬了抬手,会场又安静了下来。
“此策虽有赢面,却极险,变数颇多,我也只有一半的把握,诸位还是切勿太过乐观”
相互对望,一时竟不知道该接些什么,像是当头一盆凉水泼下,刚刚的热情消退了个干净。
扣了扣桌面,燕宁偏着头,依旧是懒懒的样子,不紧不慢地浅笑出声,“再难还难得过当年的燕云之战吗”
倒吸了几口凉气,眼底又重新燃起希望。
是啊,再难还难得过当年的燕云之战吗,当年的兵马差距远超如今,而且那时的北境大军剽悍非今日所能及。
燕宁站了起来,负手而立,看着座后的舆图,连绵的燕云十六州,往北是北境辽原,星星点点添了几座新城,靠的就是几十年劫掠所得,再往东北就是皇朝南迁被丢失的北岭五洲。
她抚着舆图,眼神微闪,喃喃道,“今非昔比了,天道也该站在我燕北这一次,北周不是当年的北周,我燕北却尤胜当年的燕北,此役,必胜!”
短短的一句话,简单的四个字却仿佛能带给人无尽的勇气。
迷茫退却,唯留坚定,所有人心中都只剩下一个信念,此役,必胜!
望北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