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被云雾遮上,夜风的寒意也愈发重了。
秦倾轻咳一声,“明日是一场硬仗,战事一起就不会那么轻松了,今天好好睡一觉,我送你回去”
略等了一会儿,怀里的人还是没有反应。
低头看去,宽大的狐皮大氅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巧的脸缩在一圈毛绒围边里头,埋在他的胸口睡得香甜,连呼吸都很浅,整个脸泛着微红,像是朝日里初绽放的红莲。
温雅谦和的笑意褪去,脸上的表情变得淡漠,唯一灵动的只有一双眼,没了平日里恰到好处的上调弧度。
眼尾往下吊着,眸光深邃,带着些悲伤,像是被留在原野上的孤狼,随后是浓郁的不舍。
“睡吧,睡醒了一切就都结束了,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将大氅的帽子给她盖上,秦倾打横抱起燕宁,却没有回去,靠着城墙的柱子随意地席地坐下,小心地调整着怀中人的姿势,将她仔细护在怀里,这才满意。
他也不动,就这么安静看着兜帽没遮住的小半张脸,一动不动的,像尊石像。
“不许进!”
楼梯口传来躁动,秦倾下意识隔着兜帽去扣住燕宁的耳朵,像是早上刚被吵醒的孩子,神情都是恹恹的,有些不耐烦和罕见的暴戾。
折腾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时候药效该是起作用了,已是睡熟了,外头吵翻天了也醒不过来,这丫头也真是心真大,什么时候中招的都不知道,改良后的软梦檀香丸,连闻了几个时辰,不出意外,应该可以让她睡上两天。
两天时间,足够了。
“同月,你退下吧”
若只是一个燕归巢,还能拦得下,再加上一个阎清风,确实有些勉强了,也好像没这个必要了。
他的命令刚一下达,燕归巢和阎清风就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
“郡主?郡主”,阎清风轻唤了两声,见燕宁没有反应,立刻拔剑指向秦倾。
“用了药,睡熟了,听不到”,秦倾蹙了下眉头,将怀里的人向上又揽了揽,“要打等会我把人送回去再打,现在别在这里舞刀弄剑的,吵得她睡不好”
“清风”,燕归巢开口喝住了他,微凉的眼对上秦倾,眸中蕴着深邃的风暴,似是有很多话要说。
秦倾笑了起来,“果不其然,我就知道,瞒得住她也不会瞒得住你,行军用兵,燕归巢你当属这燕家第一人”
甚至燕怀远和燕怀仁在天赋上,都要弱于他一些,第一天就发现了北境军的轻微异常,三天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虽不够快,但在他帮忙遮掩了一二痕迹之后还能查到,凭的就不只是细心和经验了,更多还是天赋和对战术的敏锐。
有机会真的很想和这个人排兵布阵打一场,应该很有意思。
“比不得秦世子”,燕归巢冷笑一声,“我曾也以为自己在军法一途上颇有天分和建树,不想还是被人甩得团团转,说来委实好笑”
他顿了一下,转而冷凝着秦倾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北境想攻的,不是幽州,而是蓟州吧”
好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北境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檀州。
他之前就觉得奇怪,檀州城没什么特别的,既不产粮,也不产矿,北境花大力气夺这么一座城做什么。
后来察觉对面军营兵力部署的问题,才想到不对劲,敌军攻势虽猛,后劲明显不足,小队人马的交替轮换也有阻滞,明显出现了兵力不足的问题。
按照斥候情报,前方大营列兵五十万,不会出现这种问题。
檀州的卫墙就这么点大,虽易守难攻,但五十万人真的要打,也断不会如他们这几日一般受得这样轻松。
他让阎清风潜入北境军中仔细查探了一番,现下营中主力已不足十万。
既不为檀州而来,暗查马匹行军痕迹,发现大军已分而化之以小股兵马分军南下。
“北境军来得就很蹊跷,卡在了燕北驻军换防的当口,我军经过上下整顿,由郡主出面让燕卫上下洗刷过一次,换上的都是亲信,不会出现通敌叛国的畜生”
燕归巢撇了下嘴角,不屑地道,“人家要打,能不能守住是本事问题,人家还没打,自己送出去,就是脑子问题了”
阎清风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只怕是金陵那位陛下给北境递的消息,南下,是为了绕开兵力部署强悍的北部战场,应该已是谈妥,借道李光的沧州,乘南部兵力薄弱,袭击阳川,抢燕北粮仓”
清风查探过,营中军粮也明显不足,都是陈年旧粮,很明显,北境缺粮了,这才会起念来起兵抢粮。
“想必陆成松绕道蓟州也不是为了北上合兵,已南下阳川守城了吧”
秦倾忍不住想要夸赞燕归巢几句,靠一点细微的信息就能抽丝剥茧分析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了不起了,可惜他怀里抱了个人,不能把两只手都腾出来。
挪了挪揽着燕宁的右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扔向燕归巢。
微凉的铁质,虎头的雕刻,兵符的分量丝毫不差,连燕字的走势也没有丝毫问题,正品无疑。
“既然燕北兵符在此,镇北军上下皆听你号令”
“只是这兵符,王爷怎么会交托给你”
阎清风握紧了手上的剑,燕归巢盯着秦倾,握着兵符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他不姓燕,和燕宁也还未正式缔结婚约,燕怀远怎么会把镇北军的命交给一个外人。
秦倾轻笑了一下,“计策是我想的,局自然也是我来布,我拿一座凉州城和十万凉州军换他一个前线指挥权,帮的还是这燕云十六州,说到底要真吃亏,亏得还是我。”
“什么意思?”
他微微出神看向城墙之外,夜野燎原,淡淡道“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放心吧,陆成松已赶往阳川,前线你大可放心”
“既然世子早就知道北境的打算,为何不早作部署”
燕归巢有些不解,既然秦倾早就知道北境军旨在蓟州粮仓,前几日为何半点不提,仅凭阳川的那点守军和陆成松带的十五万人,怎么可能抵得住北境大军,而且阳川并非边城,城墙的坚固程度,卫城设置都不是按照抵御北境军来设计的。
战场之上,最关键的东西,就是战机时间,贻误一天,就能改变整个战局。
怀里的燕宁动了动,好像是觉得当前姿势有些不舒服,下意识往秦倾怀里又钻了钻。
秦倾下意识笑了起来,好半晌才回过神。
“虽然大公子猜得基本不差,但事情总是瞬息万变的,金陵想要用北境做手中的剑,可草原的塔林布日古德,也不是个让人当枪使的蛮将”
燕归巢的眼睛猛地一震,一下猜到了其中的关窍,“假道伐虢!”
是了,有粮仓的何止一个蓟州!
沧州城也是有西北粮仓之称的,打胜负难料的蓟州城,哪里有打已经开城借道的沧州城来的容易!
秦旭这次真的是引狼入室了!
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为了压制燕北,身为皇朝的君主,不惜与北周勾结,拿西北门户的沧州城来犯险。
过了沧州一马平川,要是
要是完颜乌禄再心狠一些,那么
那么遭殃的,丢失的,何止一个沧州城!
秦旭他是疯了吗!
“完颜乌禄让人打檀州,可连着几日,檀州城损失都不大,两军交战,蓟州的北周边城却不受影响,蓟州榷场带给北境的收益,的确非常诱人”
“他这人还有一点远见,若是动了阳川,蓟州的榷场可就一下子废了,他不会做这种杀鸡取卵的事情”
“假道伐虢,打沧州,才是上上选,事后甚至还能向燕宁请个功,以最少的伤亡解决眼前的危机,确实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不过他不会再往南打了,战线拉得过长,对北周而言,也是伤及根本的,兵发金陵,燕北就不会袖手旁观,深入皇朝腹地,反会得不偿失”
燕归巢平静了一下心绪,思考片刻,忍不住开口问道,“那我们就袖手旁观吗?等到北境回过神,迟早,都是要向燕北开刀的,世仇隔怨,不死不休,而且若是北境真的拿下沧州城,燕北就会陷入三面北境所围的局面,未来将更加被动”
“若是出兵,只怕会更引得金陵忌惮吧,怕是要担心我们顺手再多抢个沧州城回来”,阎清风跟了一句,他随在燕宁身边多年,经年浸润,也算能够猜到一点金陵和燕北之间的微妙局势。
一阵突至的夜风吹得檐角的风铃轻颤,铃声悦耳,反显得夜风愈发寒凉。
秦倾将怀里的人打横抱起,并不答他们的询问。
“起风了,该回去了,我们阿宁要睡觉了”
秦倾小心地将燕宁安放在榻上,替她仔细掖了被角,连谢明华和谢明霞都不得搭手,只能退在一旁。
“你们郡主今日有些累了,我给她用了一枚软梦檀香丸,可能会睡上两日,不必打扰她,前线有我看着,所有的安排也都与镇北王爷商议过,她绷着好几日,也该好好休息了”
“平日里你们多看顾些,她最是怕苦,每次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不喜欢吃药,我留了一箱子新制的药和药房,一般的小病小痛,照方取药即可,在这件事上别太骄纵她”
“风来水榭和卧云台都太过偏凉,马上入夏了,别让她在那待太久,日头移了起风了就把人抓回来”
“政务上能交给谢元慈和霍安他们去处理的就盯着她分发下去,别一个人扛着,让她得空喘一下气”
“软梦檀香方我又多制了三盒留给你们,晚上不好安眠的时候就给她用上,这香气对人无害有益,可以放心用”
“凤凰绸也多备了一箱子,不必省着用,江南的织造坊每年会进贡二十匹上来”
喋喋都是细碎的安排,谢明华记了两三个就觉得有些不对了,猛地抬起头,秦倾依旧是守着燕宁的姿态,背角盖得严实,连手都没牵到,眉眼俱是温柔和浓烈的不舍,看着看着,眼就红了,声音也渐渐沙哑。
哪怕是谢明霞这样粗线条的人,也明显察觉了问题,喃喃道,“倒不像是嘱托,反像是”
剩下两个字她没有再说,反是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即使她不说,在场的人也都心照不宣地了然,在心底把她那句话补完整。
倒不像是嘱托,反像是托孤!
清风受不了了,上前一把拎起秦倾,眼中透出狠厉,手上力气半点不克制,语气冰寒地像是二月初化雪的天,“秦倾你他妈的能不能有点出息,不就是打个仗,是燕北没有兵了还是前线打败仗了,和交代遗言似的,怎么,秦世子没有上过战场就怕了,还是已经活得不耐烦了,活腻了?”
“阎清风!”
“同月!”
燕归巢大声呵止,同月几乎是同一时间把长剑架上了阎清风的脖子。
“放开世子!”
阎清风缓缓松手,冷哼一声,讥讽地瞥了他一眼,他看不起未战先逃的懦夫。
秦倾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淡淡道,“不是我活腻了,活得不耐烦了,而是,我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此言一出,营帐内一下子安静地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随后满室都是抽气声,一双双眼睛睁得老大。
阎清风最是直接,愣了一会后直接开口就是一句,“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秦倾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没有一点反驳的意思,一副看淡生死的样子。
或许是真的疯了吧。
能活着谁想死,他没找到活着的路,却拥有非死不可的理由,人生真的,真他妈是个扯淡的笑话。
“照顾好她”
再多看一眼,他就舍不得走也舍不得死了。
一拳冲向转身欲离去的秦倾,不避不闪,逼得阎清风只能生生守住拳风。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的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要做什么”
清风往前逼近一步,死盯着秦倾,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那你知不知道你的命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手紧攒成拳,猛地打在一旁地桌子上,木桌立刻四分五裂,上头的铜盆连盆带水砸在地上,吓得离得最近的谢明霞赶忙后退一步。
下意识看向榻上,心下稍安,还好郡主睡得很熟。
又往一步之隔的柱子看了一眼,忍不住感慨,幸好不是打在柱子上,不然整个营帐直接就塌了。
“她会疯的”,语中带着隐痛,阎清风几乎不忍回头瞧她一眼。
局外人最是看得明白,每次秦倾写信回来的时候,燕宁都特别开心。
处理完燕北的事情,瞧瞧溜到临安的时候,她连策马都是轻快的。
秦倾送的所有东西,她都好好收着,甚至舍不得用。
每次他要北上的时候,她都会在别苑里数着日子等他回来。
秦倾和燕北哪个重要,或许不必她自己回答,整个燕北都能替她回答,但秦倾这个人,这两个字,是支撑她还活得像个人的理由。
像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按部就班只有算计的工具,即使贵为燕云十六州的主人,仍活得像个傀儡,她整个人都献给了燕北,被这天下民生所裹挟。
唯一的变数就是眼前这个人,让她还保留了一点属于燕宁的心性。
他不敢想,若是秦倾不在了,燕宁会如何
会疯会绝望还是会死
他从怀里抽了封信交给阎清风,“你想知道的,都在信里,她醒之后交给她,放心吧,有这封信在,她会好好的”
“军情不等人,燕归巢,即刻点兵十五万,随我南下阳川祛敌,这是军令,不得违抗”
望北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