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珠跟在马车后面回了白云庵。
刚进院门,就听见师姐镶玉在唤她。
“落珠——快去厨房里舀碗解暑汤来,施主这边等着呢——”
“听见了——”落珠一面走一面应。走了几步忽然想起自己的鞋上还沾了一层厚泥。雨后湿漉漉的泥地里最是沾鞋了。
“你又淘气了,”镶玉嗔怪地看她一眼,“师傅叫你洒扫庭院,你却又偷跑出去。”
“镶玉姐,这回可不赖我,”小落珠委屈巴巴做了个鬼脸,“明明是油饼儿它跑去泥里打滚,回来蹭的我。”
油饼儿把爪子扒拉到小主人腿肚子上,表示抗议。
“没见过这么粘人的小家伙,”镶玉反倒被逗乐了,“油饼儿快从你麻麻腿上下来,还有客人等着呢。”
这小猫有灵性,听了这话乖乖从它麻麻腿上滑溜下来,落到地上。落珠步伐落得轻快,一面往厨房跑一面回头挤眉弄眼吓唬油饼儿,“你先等着,看麻麻回头怎么教训你。”
待到小落珠平平端着一碗解暑汤往厢房这边走过来,马车里那个小公子已经被扶进了屋。她听见了屋里男孩子喃喃低语,猫儿一般的声音让她记起了和油饼儿的初识。那日是三月三上巳节,师傅特许她免了一天的功课,和镶玉一道去城西的曲水河滨沐浴祓禊。得了出去的机会,小落珠自是不能白白浪费了。前些天随师傅去一个富商家里做法事吃到了香酥的油饼儿,到现在还嘴馋呢。她便央求镶玉姐在回来路上绕到城南边的集市去找找有没有卖酥饼的摊子。镶玉姐拗不过她,便随她一同去了集市。结果这一去,酥饼儿没找着,却捡回来一只杂毛小猫。它就这么可怜兮兮的窝在墙根,喵呜喵呜的小奶音叫个不停,大约刚断奶就被主人家遗弃了。棕色毛里杂着一些白毛,远远看去倒和油饼儿的颜色差不了多少。小落珠心生怜悯,就把猫儿抱回了庵堂,取名叫“油饼儿”。
这个男孩子……她忽然有些心疼起他。
不捉弄他了,还是好好与他交个朋友吧。
“小施主路上奔波本就劳耗心神,且让他睡着吧,睡足了便好。”镶玉道。言毕同茂林和落珠出了厢房,轻轻带上门。
“施主可赶着要进城?”厢房西边过来一个缁衣僧尼,向茂林行了一个合十礼。年岁三十出头,脸上依稀可见少时美貌。
茂林答:“不急着要进。公子身子要紧。”
“那施主大可在此多住些时日。进城就多了烟火气,没此处清净,不合适养身子。镶玉,把西边那件客房也收拾出来。这几天没什么法会,信徒来的少,施主安心住下吧。”
“是,师傅。”说着镶玉就去收拾去了。
镶玉口里的师傅,就是白云庵的庵主道空师太。尽管道空师太岁数不大,修行已臻佳境,据说给达官显贵人家做法术时十分灵验,因此这白云庵到也数年香火不息。
日渐西斜,到了吃斋饭时分,小公子还不见醒。镶玉便吩咐厨子给他剩了一个馍和一碗白菜汤。
白日里颠簸劳累,颜小公子现下睡得正香。厢房窗子半掩着,雕花窗子外面是簌簌作响的竹叶,清净幽雅,阴凉舒畅,颜小公子的中暑症状早消退下去。
“奶妈——”梦呓着的小公子翻了个面。
窗子下面伸出两只小手扒住窗棱,露出一只小脑袋。听到梦呓声后发出一阵轻笑。
小公子翻了个面继续睡。
窗外轻笑声停下来,窗上的小脑袋也收了回去;不多时,方才那只小手从窗缝里送进去一团白白的东西,悄悄放在窗边的台面上。
转眼入了亥时,夜幕降临,白云庵的院子里虫开始鸣叫。
用完斋饭后照例是各自回房翻阅经卷,诵读经文。这是道空师太定的规矩,全部的尼姑都要遵守。白云庵所在的院落是几年前翻新的,原先这处并不是什么庵堂,而是前朝的一个破旧土地庙。祭拜的人一年少似一年,门廊上的红漆一块一块剥落下来。到了前朝覆灭的时候,由于连年战火,庙堂东侧还缺了一角。江山易姓后先帝大修佛寺庵堂,以积功德,此处也被改成一座庵堂,匾额上白云庵的题字还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燕王亲笔所题。
颜小公子已经醒了,从床上立起上身倚在床头板上。这时他的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
“已经天黑了呀。”他斜眼看向窗外喃喃自语道。
头有些疼,他有些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四周看了看,这是一间非常简陋的厢房,陈设简单。“想起来了,这是燕陵城外一座庵堂,名字叫作……叫……”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还是先去找些吃食吧。”
他掀开被子坐到床沿,两条白裤腿露在外面。
接着他愣了愣。
一个白白的小面人在窗子旁边的台面上看着他。
大概是院里哪个贪玩的小姑子落在这的吧。腿有些轻飘飘的,他还不想站起来,就这么开始端详起那个小面人来。
细细一看,倒是个精巧物件,这捏的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小巧的鼻子,嘟嘟嘴,还有神采奕奕的眼睛……还有个光光的脑袋。
他噗的一声笑出来。
“你笑什么!”
天不怕地不怕如颜小公子,终于被吓了一大跳。
“你……你……”
“我原是没打算吓唬你,不料你这么不经吓。”小面人撇嘴翻眼。
“我……我……你……怎么是面皮做的,就不怕被我吃了嘛!”这位憋了好一阵嘴里生生蹦出这么一句。颜小公子不愧是颜小公子,人品能丢脸皮不能丢。
小面人嘻嘻笑起来。这小公子还真可爱呀。
“你要吃我么?不用你动手,来呀,张嘴,我自己跳进来。”
“……吃就吃……谁怕谁!”颜小公子继续逞能,嘴上绝不认输。
“你张嘴呀。”
“张就张……”眼前的小公子俊脸因窘迫微红,嘴开了里面的牙关还紧咬着。
“哈哈不逗你了。”落珠捧着圆滚滚的面粉肚子笑起来。因为自己这时候被师傅所在房里走不脱,又不想吓着他,只好特意捏了个面人;结果手艺不精,现在挺了一个大肚子,笑起来都能累得半死。
“知道我是谁吗?我来是给你商量个事儿。”落珠脸上笑意未减,弯着眼角看越发气闷的小公子。
“看在你刚才在路上帮了我的份儿上,我且听你说完。”难掩怨气。
这下轮到落珠吃惊了。这么说,眼前这个小公子早就猜出她是谁了?
“你怎么猜到的?”
颜小公子脸上红潮才褪下去一些,就这么眯着眼看她:“我又不是聋子,连你声音都分辨不出。”
原来是这样,她在心里叹口气。
还以为能有人给她解惑了呢。
这个把魂魄移到其他东西上的法术,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就莫名其妙学会了。当年在路上被石头绊了一跤,结果就发现自己变成了路上那块石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在自己面前咚的一声撞在地上——那滋味……一言难尽。
结果她花了半天时间才搞清楚,怎么把魂魄从石头上移回身体里去。当个石头的滋味可不好受,她呼天抢地哭爹喊娘半天没人理,接着路过一头牛朝她当头就是一泡尿,至今想来都意犹未尽。
所幸这法术是个好东西,这些年来帮了她不少忙,委屈也就不计较了。
只是一直疑惑怎么就会了这个法术?难道那天天上路过一个神仙,一脚踢蹬下一块灵石正好被她撞个正着?
她从憋屈的回忆里拉会思绪,看向小公子。
“知恩图报乃人之常理,我既帮了你,你也要帮我一件事儿,今晚你得跟我去个地方。”
“那你刚才这般吓唬我也要作数!两两相抵你我互不相欠,我凭什么帮你?”颜小公子耿耿于怀,气呼呼昂头双臂环抱胸前。
“承认被吓到了?帮不帮我随你,不过你若是不帮我,你和你的侍卫可就别想在这儿住下去了,我可有的是法子吓唬你。”说完她礼貌地报以微笑。论捉弄别人,还有比她更在行的吗?
于是半炷香后。
小公子鬼使神差地就来到了大槐树下。
小公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就来到了大槐树下。
也许是今晚月亮太好了?
他仰头看月亮。
刚刚去厨房填了肚子。尼姑庵里的伙食有点寒碜,却也清谈,正好他要养身子,不易辛辣;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受点风露就会倒下,这些日子的颠簸真的有点受不住,看来要在这里多住些时日了。父亲那边也不急,可以让茂林先把细软带去蓬山院,自己能赶上开学就好。
大槐树下面有个影子。
这就是那个小姑娘的真身吧。颜小公子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竟有点期待。
“喵呜——”
颜小公子又一次抑郁了。怎么是只猫儿呢。
“油饼儿不许叫!”小姑娘的声音细细的,在吹着槐叶的风里飘,“若是让师傅听见了可要连累我一起受罚!”
“欸你来了啊,快快,我们走”
槐树后面钻出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小人,拉起小公子的手就往外跑。
拉起他的手。
小公子低头看自己的手。
月光下那只牵着自己的小手白嫩白嫩,虽然小,手指如葱修长,指节小巧玲珑。而且……软软的。
小公子被牵着跑。
“你叫什么名字啊?”小落珠转过脸问他。
于是颜小公子第一次看清了她的脸,在月辉里闪着光的明亮双眸。小公子觉得自己被泡在一个闪着星光的大海里。海是什么……他没见过,却听奶妈说起过,就是有魔力的让人移不开眼的另一片天空吧……
小公子嘴巴动了一下。
“你再说一遍——”小落珠的声音差点埋在了风里。
然后小公子终于回过神来。
再怎么样架子都是要摆的。他清了清嗓子。
“本公子叫颜之述——”
“阿述啊,”
“不是阿述,是颜之述,”
“好。”
“阿述,你看月色美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