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武将按兵不动,身后一大队银甲骑兵也肃穆伫立,漠然无声。
那辆豪奢马车里没有丝毫动静,没有回复,也没有接话,两拨人就这么僵持在当场。
礼部左侍郎杨元清微微躬身等候,他不起来,身后一大帮礼部属官自然也没谁胆敢直起身。
像他这一大把年纪,长时间弯腰躬身肯定并不轻松,但只要车里那位没有回话,他就只能咬牙坚持。
良久,才听见马车里悠悠然传出一个字:“走。”
武将领命,继续前行,银甲骑兵不需武将下令,动作整齐划一,步调一致的马蹄声再度响起。
杨元清率领礼部属官赶紧退至路旁,让出一条路来,身后急急忙忙让路的官员面面相觑,眉宇间皆有隐约怒意。
公门修行成精的杨元清自然不会跟手下那帮官员一样愤懑溢于言表,对于晋王世子的跋扈无礼,早有耳闻不说,心里依旧波澜不惊。
这段时日,大郑王朝立国以来的首次武选殿试定在了中秋,是闻所未闻万人空巷的盛事,中秋以后,便是更加举世瞩目的太子册封大典。
洛阳城为此张灯结彩,礼部官员更是从年初到现在忙得四脚朝天,处理各地进贡的祥瑞和接待番邦朝贡,礼部衙门更是经常忙得通宵达旦。
在多如千头万绪的事宜中,迎接宗室六王入京朝贺便是重中之重。
六位藩王中,又有各自规格等级之分,朝廷第一次召集入京,许多先例祖制还需要宗人府的密切配合,丝毫马虎不得。
例如六位藩王之中,长乐王、江夏王、武陵王这三位郡王,需要下榻至礼部鸿胪寺安排的寓所。
另外楚王、越王、晋王这三位亲王,则需要迎至新腾出的三座驻京王府。
各位藩王下榻后,饮食规格还要礼部光禄寺官员循制供给。
稍有差池,失了朝廷脸面,贻笑大方,不是丢官这么简单的。
晋王身体不适,由世子代为入京朝贺,这段时日礼部官员几乎望眼欲穿。
本该到了入京的时日,其他几位藩王都已下榻,这位世子竟然姗姗来迟了整整三日!
等到这个平日里跋扈无礼,风评极差,十分纨绔无良的世子殿下终于“大摇大摆”入京以后,不管态度如何,礼部官员几乎同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可以稍微歇口气了。
巨大豪奢的马车内,一位身穿黑金蟒袍的年轻人正坐在金丝楠木案几后闭目养神。
侍女正用纯金夹子小心翼翼从香盒中夹出一片价值不菲龙涎香,轻轻投入鎏金琉璃香炉中,香气馥郁袅袅升腾。
那身无论蟒姿还是蟒水都是当世一流尊贵的黑金蟒袍,在蒙蒙香气之中,那九蟒栩栩如生,似乎就要破衣而出。
更映衬得这个年轻世子犹如天上仙人,俊逸非凡的同时喜怒无常。
晋王世子李昊缓缓睁眼,又一次拉起帘子瞥了眼洛阳城,喃喃道:“听说这洛阳城天下首善,花团锦簇,现在看来也不怎么样嘛。”
马车一直来到位于宝方街的一座宏大府邸前停下,李昊稍待片刻,走出马车。
两只巨大的石狮子拱卫在前,后方一座巨大的府门映入眼帘,朱漆铜钉的仪门大开,正在迎接这位新主人的到来。
李昊抬头看了眼仪门上的金漆巨匾,上面是皇帝手书的三个大字:
晋王府。
李昊眼神眯起,笑意玩味,抬脚跨入府中。
果不其然,第二日,对晋王世子带亲兵入城不说,还举止跋扈无礼的弹劾折子就堆在皇帝的案头,皇帝李晟对此不闻不问。
其实从这个晋王世子长大到现在,对于他在河西道的种种恶行,一经听说,不管有的没的,就会被言官上书弹劾。
小至欺男霸女,卖官鬻爵,纵横青楼挥金如土,大至纵容恶仆出手伤人,杀人放火,灭门绝户,应有尽有。
言官乃至朝臣,多对这位无良世子抱有恶感,老晋王为大郑王朝当初定鼎天下鞠躬尽瘁,居然晚节不保养了这么个纨绔子弟,无不扼腕痛惜。
皇帝对此并不出言训斥,更没有下旨呵斥晋王,对百官们的弹劾折子没有批复,但也没有制止。
前两年一位一贯骂这位世子殿下骂得最凶的翰林,甚至不惜以死谏君王,哭诉其愧对祖宗,称之为李室之耻。
皇帝好言安慰,没多久就当上了清贵无比的翰林院侍读,为宗室子弟讲授经典。
这下公门修行成精的官员们都琢磨出味儿来了,敢情骂晋王世子是条终南捷径?
至此之后,再弹劾这位世子殿下便成了这帮人精的日常之事,三日一小骂,五日一大骂,似乎不骂晋王世子,不足以证明自己是骨骾忠臣。
门下侍中周如晦今日又在中书省衙门打秋风,喝了口自带的好酒,一脸陶醉。
被占据了房内唯一一把椅子的首辅沈牧自然就只能坐在书堆上。
周如晦自斟自酌,看了眼这位被鸠占鹊巢坐在书堆上的老友,笑意恬淡道:“这位可怜的世子殿下,才刚进城,弹劾折子就像雪片一样,你也不拦着点?”
沈牧面无表情道:“意料之中,骂晋王世子就能升官,谁不乐意做?”
周如晦促狭问道:“那你怎么也不做?”
沈牧冷哼一声道:“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已,再说了,我又还能升到哪里去?”
周如晦哈哈一笑,爱开这位老友玩笑的他不再接着打趣,只是悠悠然说道:“没有哪位天子乐意看见一个好评如潮,励精图治的藩王世子的。”
沈牧道:“既然是人,就会有人之常情,天子继续对晋王府大度宽容,他们只会骂得越欢,这也是人之常情。”
周如晦听到这四个字,心领神会,用只有房中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此时越宽容,削藩时就能越狠,群情汹涌,皇帝顺应人心,这是不是也是一种人之常情?”
沈牧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洛阳城经历了六王入京,尤其是王朝第一大藩王的晋王世子压轴入城,尤其显得热闹非凡。
这些手握重兵、历年来戍守各地难得一见的大藩王齐聚京城,成了茶余饭后议论纷纷的谈资。
看过了白天的热闹,到了夜晚,夜市尤为喧闹非凡,人山人海。
胖子和吴冕结伴走在街上,看着琳琅满目的商铺小摊和汹涌人潮,也是倍感新鲜震撼。
洛阳城首善之地,名满天下,其恢弘吞吐,行人如织,在亲身感受之下,才能深刻领略到熙熙攘攘天下第一城的气魄。
两人漫无目的地晃荡着,胖子看见一处高耸的楼阁,拉着吴冕走去。
远远看见楼上莺歌曼舞,楼下一群莺莺燕燕在招揽客人,吴冕在梁州城也见过类似建筑,皱眉问道:“咋的?你还想逛青楼喝花酒?”
胖子嘿嘿笑道:“这不是以前穷嘛,都只是听过见过,从没进去过,这来了洛阳,说什么也得进去开开眼啊。”
吴冕反问道:“开开眼?谁不知道青楼是销金窟?咱们那点小钱,够人家喝茶吗?”
胖子拍了拍鼓鼓囊囊的钱袋,一脸坏笑道:“咱有钱,持家有道的,怕什么?进去看看,就喝顿酒啥也不干。”
吴冕一记白眼道:“要去你自己去,乌烟瘴气的,我才不去呢。”
胖子一脸无赖撒泼道:“去吧去吧,这一片都是青楼,就数这栋最高,那洛阳最高的青楼,铁定就是天底下最好的青楼了,见识见识不好吗?”
胖子摇着吴冕的手臂喋喋不休,吴冕看着他一阵恶心嫌弃,转头望向那栋青楼。
只见进楼的人群中,有一个化了灰都认识的身影。
谢镇毕恭毕敬地跟在一位身着锦绣的世家子模样的年轻人身后,低头躬身,在门口停顿了一会儿后,一起走进楼去。
吴冕心中疑惑:天下第一豪阀的谢家公子,需要对谁这般恭敬?点头哈腰的样子,像一只狗。
吴冕忍不住好奇,快步跟上。
刚准备满地打滚求着吴冕一起进楼的胖子目瞪口呆,紧跟在身后没好气道:“假正经,你装什么装啊?”
一位小厮迎面走来打招呼,满脸堆笑,又不是没见过喜欢轻衣简从的低调客人,往往一些客人越是衣着普通,越容易一掷千金。
尤其是打头这位公子哥,光看这俊美模样,肯定是不知哪位门第显赫的世家子便衣夜游来了。
胖子抛出一小块银锭,说了句“别废话,大厅里安排就是”,更确认了小厮的想法。
小厮掂量了一下手中银锭分量,心想挺上道啊,挤出一个谄媚笑脸道:“二位爷里面请,小的这就安排!”
吴冕一脸肉疼地回头瞥了眼胖子,被胖子推着走进楼中。
楼内装饰豪华却不落俗套,中间镂空,挑高到顶,灯火辉煌,二楼以上都是一圈一圈的雅间厢房,间间“高朋满座”。
一楼中间有个巨大的舞台,其上正有舞女翩翩起舞,台下掌声雷动,楼上也有不少走出廊道,凭栏观看。
满楼脂粉气。
小厮领着吴冕和胖子来到一处临窗位置坐下,胖子要了两壶酒一个小菜,顺便又打赏了小厮一小块碎银子,小厮去时那叫一个健步如飞,殷勤得很。
吴冕满脸奇怪的表情看着胖子问道:“上道啊小胖,熟门熟路的,以前逛过?”
胖子嘿嘿一笑道:“没有没有,听说的,听说的。”
吴冕没有理会,抬头看见谢镇弯腰领着那位摇着折扇的年轻人已经走上三楼,言谈举止极为谦卑恭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