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回家的声音远远传来,子蓁正在和长老、祭司们议事,筹备每月例行的占卜和望月祭。对付完公事,子蓁回到妹妹的偏院,却见暮云霜坐在那儿无所事事。
“族长。”
暮云霜看见他来,连忙站起来恭敬行礼。子蓁点点头,上下打量他一遍,暮云霜顿感背后一凉。
“还是这么矮。”
“……”
暮云霜就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他倒也想长得像父亲那样魁梧伟岸,可他还没断奶就从山崖上摔下来,被巡游的鹿群士兵发现带进结界救治,有三个奶妈来喂他才勉强喂饱他的胃口。断奶之后的日子也没好到哪里去,鹿的食谱中他最多只能接受鲜甜的浆果,脆嫩多汁的青草对他而言最多只能做饭后消食用,他得吃新鲜的肉食,可这又是鹿群所反感的。因此长到能够狩猎之后他就离开了结界,住进鹿群为他找到的洞穴。刚开始的那段时间,除了河水浅滩里晒太阳的游鱼,他什么也抓不到,连一只兔子都能让他追赶到筋疲力竭,然后在他鼻子前跳进旺盛草丛消失不见。几乎从他出生起,饥饿就一直如影随形,直到他成长到可以猎捕足够满足他食欲的猎物,可到了那时,他早已错过最能长身体的年纪。
现在别说身材颀伟的雄鹿,就是子葭这样身形小巧瘦弱的女孩子也能在身高上和他堪堪平齐。
“以后还能长高的。”
子蓁看着他满脸吃了苍蝇似的郁闷模样,轻轻一笑安慰他,但这和蔼的笑容在暮云霜看来只有更多的调笑之意。不过从小就被这群鹿欺负长大,他早就习惯了。暮云霜懒懒地坐下,不去看他,也不说话。
“子葭呢?”
子蓁见暮云霜生闷气,也不再继续惹恼他,转头问值守在房门边的侍卫。
“小姐去药阁拿辟虫散了,”侍卫低头恭敬答道,“有两名侍卫跟着。”
“下次让他自己去。”
“是。”
暮云霜背对着他们趴在桌上听见,翻了个白眼。怎么什么事他都要被说,明明是他想跟着去,子葭自己不让,而且就这点路程这族长大人也担心他妹妹太劳累,实在是……
他正郁闷着,又听见那头子蓁叫他。
“出来,”子蓁转身,往府外走去,示意侍卫不用跟随,“追上我,辟虫散送你三副。”
侍卫遵从命令,微低着头退回原位继续值守子葭闺房,忽觉额前擦过一阵风,待抬起头时族长已不知去往哪里。他转头向后看看,原本趴在桌上的小白虎也不见了。他似乎比几个月前来送雪参的那次又更有进步,侍卫有些欣慰地回想起,那次暮云霜冲出去追赶族长时踢翻了凳子,这回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正想着,远远地有脚步声传来,他连忙把心思收回来。
“他人呢?”
子葭捧着三包药粉,从房门口往里打量,一个人影也没瞧见。她有些奇怪,转头问侍卫暮云霜的去向。
“族长大人之前来过,他们一同离开了。”
侍卫回答道。
子葭扫兴地撇撇嘴。她就暮云霜这么一个有意思的玩伴,他本就不常来,来了也不在这久留,而且每回都要被她哥哥带去练武打斗,根本没时间陪她玩。她把药粉包塞给旁边的侍卫,抬脚又往药阁走去,“等云霜回来你拿给他。”
“是。”
侍卫把药粉包系在腰带上,看着她满脸烦闷地转身又走远,纯白长发垂在身后,无瑕更甚冬日飞雪。侍卫在心底感慨地轻叹口气。他敬佩现任族长的深仁厚泽,也怜惜子葭的心如赤子,因此同许多族人一样,他无法分辨,这百年难出的奇异特征对他们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暮云霜提气疾行,掠过屋脊和树梢,追赶前方不远处的子蓁,跟着他随地形的变化而起伏纵落。疾风卷起他白色的宽大袍袖,缀在他身后如同白鹤展开翅翼,可绝没有一只鹤拥有他这样的灵敏和速度,也绝不能像他一样,纵使在这般激烈的追逐中仍能固守读书品茗时的镇静自若。不过这对他来说就真只是一场消遣的游戏而已,暮云霜不服气地想着,喉咙里不自觉流出一声低吼,斗志被挑起,愈烧愈炽,他加快速度,在草地上一跃十数米,可前方那团白色云雾始终飘在那里,无论他跑得多快,始终追不上子蓁多一毫的距离。他每天都练习战斗和追击,可是在这通常时隔一两月会有一次的追逐战中,每回他都毫无希望地落败,他们之间的差距仿佛永远都无法缩小。前方那团白雾忽然停滞,暮云霜知道,子蓁结束了这场追逐,像往常一样,他用尽全力,但直至终点,连子蓁飞扬在身后的衣角都碰不到。
追逐到了终点,正是另一场比试开始的时候。暮云霜在最后一跃时抬高身形,双手十指勾如虎爪,灵力灌注其中,借坠落之势劈头盖脸地对着子蓁拍下。然而尖利指风还未到子蓁面前,暮云霜眼前一白,灵力随子蓁甩动的衣袖撞向他,灵力激起不可阻止的浪潮把他从空中击退。
暮云霜在草地上滚了两圈才找回平衡。他没有受伤,不远处子蓁整理衣袖的气定神闲更使他斗志昂扬。战意正盛,他撑起身子再度向子蓁冲去,虎啸磅礴如惊雷,与双手间闪烁的银白色锋利光芒一齐冲向子蓁面门。这一回他比子蓁抬手的动作更快,他轻飘的广袖没能阻止到他,但他也没能在子蓁后撤一小步之前击中,反而在力道用老,难以反应的那瞬间被子蓁一掌击中腹部。
暮云霜感觉子蓁似乎只是轻轻拍了他一下,下一秒剧痛从腹部轰然冲击至全身,灵气的运行都被打散,好一阵天旋地转后,疼痛渐渐褪去,他艰难地咳了几声,咽下口带着血腥气的口水,挣扎着从草地上坐起来,看到子蓁站在面前,气恼和羞耻让他脸上一烧,目光躲闪地不想看他。
每一回的比试,只有他毫无长进,重复犯错的时候子蓁才会真正下力气打他。就像这回,他用同样的进攻方式失败了两次。
“走吧。”
子蓁见他低头不语,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憋满不服气的郁结,忍不住轻笑,自顾自转过身去往回走去。他没有看漏方才暮云霜吼叫时周身一闪而过的银白光芒,那是一只虎的隐约轮廓。作为一位血统并不纯洁的贵族后裔,如此年幼就有凝魂的迹象已属十分罕见。这提醒他,得尽快安排暮云霜学习更精深的修行,也是时候帮他找到合适的兵器。这很困难,但并不是做不到,他要忙活的事又多了一项,总之不能让他耽误在自己手里。
除却平常的仁慈和爱才之心以外,子蓁有隐约的预感,暮云霜或许会有和他一样的际遇。
他回过头,看见辽阔草原中,一只快被及腰青草淹没的白虎慢腾腾隔着很远跟在他后面。感觉到他看过去的视线,暮云霜也停下脚步,放肆地抬头瞪了他一眼,然后立马心虚地撇过视线低头快步追赶上去,赔罪地蹭了蹭子蓁的衣摆。
子蓁轻笑着收了收袖子,防止被蹭上泥灰或草屑。无论暮云霜未卜的未来将会如何,现在他还只是个孩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