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霜蹲在河边刷碗,边扭头看霁星捧着一块石头,拿他的匕首比划。比起这件他要送给风茗的礼物,暮云霜更加关注他手中的影刃。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却又很安全地看见这支杀害了他父母的凶器——
暮云霜低下头去,试图专心干他的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看到霁星施展流影的技艺的时候,他不再会那般愤恨地联想到自己的仇人了,甚至他会为脑中偶尔冒出的这种想法感到不适和不公平。尽管他有些不情愿,但他察觉自己已经深信,霁星是个好哥哥。哪怕在进入擒风林之前他也是个杀人如麻的杀手,至少在这里,在他和风茗面前,他只是个肩负全家生计,照看一切琐事,既能上山砍柴,又能下地种菜的,温柔细致的兄长。若说暮云霜有在羡慕风茗什么,那就是她在长晴和霁星的陪伴下长大,吃饱穿暖,快乐又不孤独,且没有经历过失去至亲的痛苦。
这又让他想起了他一直好奇的问题,霁星和长晴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把洗好的碗筷叠在岸边,挪到霁星身旁坐下,看他在雕刻什么花纹。凑近了一看,他才发现他手里的竟然是一枚琥珀,中心包裹着一只大飞虫。
“你要送她这个啊?!”暮云霜震惊地问,“她喜欢虫子吗?”
“当然不喜欢啊,”霁星察觉到似乎他想和自己说说话,乐得与他聊天,反正长晴和风茗的交谈应该也没这么早结束,“我想给她做个手链,取这周围的材料应该就够了。”
“你还会做手链?”暮云霜惊奇道,“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霁星听了,难掩得意地一笑,想到幼年坐在桌前看着母亲做首饰的时光,语气不禁更柔和,“我跟我的母亲学的,看多了就会了。”
暮云霜闷闷地“哦”一声。这个话题他可是接不了话了。
霁星无意戳他痛处,手指一捻,掌中锋利影刃如烟消散,把琥珀放到手边的草地上,仰头看起月亮,“说起来,我也好多年没有回家了。”
暮云霜跟着他一起抬头看。今晚天气很好,月亮虽还没到圆的时候,但月光很亮。坐在云开月明的夜空下,听身边小溪的潺潺流水声,暮云霜心底的些微烦躁逐渐褪去。他转头看向霁星,看见他难得没有在微笑,表情冷静地平淡着。月光下的淡漠脸色,让暮云霜起了一些不带恶意的,关于杀手的联想。他回想着霁星方才的话,虽然他对他口中的“家”并无体会,只知道是诸如子葭和子蓁待在一起,或者霁星他们三个待在一起的那种感觉,但他还是以难能可贵的敏锐问:“你想回去吗?”
“哪个在外的游子会不想家呢?”霁星说着,又轻轻地笑了,顿时笼罩在他周身的冷峻散去,他又变回了那个温暖亲和的好哥哥,“但有些事情,就是难以两全的。”
“你之前到底是什么身份呀?”暮云霜问,他希望这一次,霁星不要拿别的借口来搪塞他了。
“和你一直想的一样,我是个‘杀手’啊,”霁星看着他开玩笑,“不过我不是给哪一个人或者江湖势力做事,我可是吃公家饭的。”
“啊,你是侍卫啊?你是狐族的——”暮云霜反应过来,震惊地看着他,“那,那风茗和长晴——”
霁星朝他比个嘘声的手势,暮云霜捂住嘴巴,深深呼吸了好一阵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呢,就当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说,明白吗?”
暮云霜连连点头。此时,霁星看他的目光仿佛随时都想杀虎灭口。
霁星轻叹口气,压迫力顿时散去。暮云霜觉得他和长晴实在是太像了,虽然不是一个种族,但在一起待久了,都是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脾气,实在是恐怖。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你拜师的时候,先生要让你立下那个誓言了吧。”
暮云霜点头。他现在也明白,长晴说的他绝对不会后悔是什么意思了。可是,他又起了一点疑虑。
“你为什么会和他们一起来到这里啊?”
“没人和你说过狐族遭遇的事吗?”这回倒是霁星有点惊讶,“我以为你的养育恩人会教你很多事的。”
“……”暮云霜不知道霁星对鹿群了解多少,便也不好打探,只得继续刚才的话题说下去,“要是风茗她是……嗯,那她怎么会和你们跑到这个荒山野林里面来呀?”
“她刚出生,兽王就打到皇宫里来了,”霁星叹息着追忆起来,“谁也想不到,北域的军队能在人世魔教的协助下,越过边境,直接来到永曦城内。不过说是人间的魔将,我倒觉得,那一场规模如此浩大的移形换位之术,更像是落鸿族的手笔。”
暮云霜震惊地听着,“那……后来呢?灵界与人界不是从来井水不犯河水的吗?兽王居然——”
“是啊,兽王居然违背禁忌,将人间的势力引到灵界中来,作为他侵犯狐族的助力,”霁星憎恶地叹口气,摇摇头,“那场腥风血雨中,风茗的母亲,狐族当时的帝王当场牺牲,先生也被兽王重创,拼死将风茗带了出来。我在巧合中被他救下,一路追随他至此。”
月夜下的沉默十分凝重。霁星有点受不了,于是开了个玩笑:“也不知道后来狐族清点伤亡的时候,把我当成失踪还是逃兵了。”
“你为什么要追随他?”暮云霜问,“因为他救了你的命吗?”
“还因为他手里抱了个孩子,我觉得我应该保护她。”霁星笑着回忆,那时的风茗裹在襁褓里,眼睛还睁不开,比他一只手掌大不了多少。这一晃眼,就过去这么多年了。
“你习武是为了保护弱者吗?为什么有的流影去做杀手,而你这样的人去做侍卫?”暮云霜看着月亮喃喃道,是问霁星,也是在问他自己。有朝一日大仇得报之后,他一身武艺将要为何施展?
“这两者之间,分别真的很大吗?”霁星反问,“对从事的人来说,都只是谋生的手段罢了。外族总认为每个流影都是神出鬼没的杀手,其实在我之前,我家祖上都是务农打渔为生的。”
“难怪你做起这些事来这么得心应手。”
霁星笑笑,全把这当成他在夸奖。
“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也后悔为什么要那么年轻气盛。学武就罢了,还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做侍卫,不但没了自由,身家性命都被人威胁。”
“?!”暮云霜惊讶地看向他,随即也了然。长晴怎么会放心一个陌生流影跟在他和风茗身边。
“后来风茗长大了,我和先生的关系也渐渐融洽。虽然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我自己的家,但在这里也还不错。”
“你们为什么不把风茗送回去呢?”暮云霜问,“是怕狐族还有北域的眼线吗?”
“也不全是,”霁星为他解答,“狐族自与北域独立开来就是女帝当政,现在前任女帝战死,皇嗣下落不明,只能由唯一的皇子,风茗的哥哥代政。谁知道他会不会为了手中皇权做出什么事情来。”
暮云霜摇摇头,牵扯到权力贵族的事情总是这么复杂。
“那你们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先生说等我把能学的都学会了,就让我出去。”
“我也不知道,”霁星并不掩饰他的迷茫,“也许等到风茗能保护自己的时候吧。”
“你想送她什么样的手链啊?”
沉默良久,暮云霜另起了话题。
“我想拿檀树枝做个手环,中间串一块琥珀,”霁星思索着说,“树枝很轻,软硬适中,可以调节尺寸,能戴很久,练武的时候也不会妨碍到她。”
真细心啊,暮云霜在心里感叹,他还从没体验过被送礼物是什么样的滋味。但他也不想找霁星要,那太丢人了,而且他自己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想要什么东西。他只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问,“什么样的琥珀?”
“就刻一个月亮吧,复杂的我也不会。”
霁星仰头看着天上的盈月,若有所思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