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是大部分鹿族开启新一天的时间。寻常,他们会在此时走上街头,与亲朋好友结伴,或去劳作采伐,或去踏青郊游,找些乐趣。然而今日,本应人声熙攘的广场此时萧索得前所未有。
“罪囚夜檀,于七年前,勾结外敌,杀时任族长,夺权篡位;又于日前,戕害同族未遂。纵其于我族确有功劳,然天良丧尽,功不抵过,罪无可恕。吾依典律,判其以黥面,针目,封灵之刑,并永世驱逐,终生不得回返吾族之境。”
子蓁面对空无一人的广场,麻木地念完罪诏,将文旨交给一旁侍立的书官,转过身去,看向绑在刑架上的夜檀。
他的表情仍然是惯常的漠不关心。在两阵突然响起的脚步声传来之后,他比寒潭更深邃的眼睛里才被惊起一点波澜。
子蓁听着身后两个女孩焦急的喘息和低语,心底苦涩未褪。他看着夜檀竟没有去看她们方向的眼睛,沉声说道:“师叔,你可还有什么话想说?”
夜檀只眨了眨眼,这一瞬之后,他眼里的波澜已被尽数抚平。
“我做的事,棠迟一概不知,”他看着子蓁,一字一句缓缓答道,不远处棠迟和子葭的身影在他眼中只是两块模糊的轮廓,“纵使药阁长老另有人选,你亦不可对她恨屋及乌。”
棠迟听到他的言语,只觉脑中一震,险些浑身发软地跌在地上,被子葭费力扶着才勉强站立。她看着子蓁一旁的士卒手里拿起一根细针,顿觉咽喉都被扼住,本能想发声阻止,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唯有惊恐的眼泪止不住地涌出。
子葭见她行将崩溃,当即站到她身前挡住她视线,“阿迟,阿迟......我们先回去,先回去好不好——”
子蓁拈着银针,即将刺进夜檀瞳孔中的手顿住,转向一旁的侍卫交代:“送小姐和长老回族长府。”
两名侍卫领命而出,走到子葭和棠迟身前,恭敬地行礼:“小姐,棠迟长老,请先回府吧。”
棠迟闻言,盛满泪水的眼眸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们,目光惊惧地凝固。就在她愕然的空档,子蓁手间的银针已刺进夜檀的眼睛,两道窄细的血流从他眼中淌下,染红雪白的囚服。
不......
棠迟绝望至极,却只能无声地在心中呐喊,她几乎已只能无力地靠在子葭身上才能勉强保持站立。
子葭与眼前的侍卫对视一眼,将棠迟扶了扶,趁她全然未留意周身的动静,一名侍卫在她颈后的穴位上使指力一敲,她便骤然晕厥过去。
子葭把她扶到一名侍卫的背上,临走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子蓁正拿着墨针,在夜檀额头刻下深青图案,顿时心痛如绞,不忍再多看一眼。
“你要在我脸上画什么。”
夜檀问得轻描淡写,仿佛此刻子蓁只是在给他描眉画眼。他依旧睁着眼睛,脸上的血迹已被擦去了,除了眼中只有涣散的虚无茫然,此刻的他看起来与眼明的健全人别无二致。
“穷奇。”
子蓁漠然答道。
“惩善扬恶,确实衬我。”
夜檀挑一挑嘴角,终于闭上眼,忍受皮肤被钝器割裂,经脉被毒物入侵,烙下痕迹的恶心和疼痛。
子蓁对着旁边侍卫手里托着的布帛上的图样,在夜檀脸上刻上一只硕大的穷奇头颅。虎齿,牛鼻,吊眼,刺鬃,夜檀原本的面目被掩盖在这幅极夸张,极丑恶,极骇人的刺青之下,或许他的余生,都将再无人可见他其实生了一张如何儒雅清俊的面容。
子蓁放下墨针,看着自己亲手的作品,心中只汹涌着恨。如若他再努力修行一些,再精于心计一些,是否就能参破他的师父和师叔在布一张什么局,而非这般只像一枚棋子任他们摆布。他不忍再看现在的夜檀,他无比敬爱,以家人处之的师叔,哪怕再多一眼。他垂下目光,拿起细若纤毫的封穴针。
鹿族的封穴之法,唯有每一代族长方能学习掌握。曾任族长的夜檀自然也是会的,因此子蓁不仅要封住他的经脉,还要将他体内的各处大穴以灵针悉数废去。这样,除非他能得到某些举世难寻的灵丹妙药,加上内力极为高深的修者以极细致的术法襄助,哪怕他了解治愈之法,也不可能轻易恢复功力,何况他本就内伤在身,经络又受此摧残,哪怕侥幸痊愈,修为也必定大打折扣。
子蓁搁下毫针,转过身去。侍卫立刻上前,解开绑缚夜檀的绳索。
“你走吧。”子蓁背对着他说,“出了结界,就再回不来了。”
“我知道。”
夜檀轻声答道,气息近乎奄奄,语气仍是那么云淡风轻。子蓁听着他应答,忽然想到七年前,他对师父的死讯不知所措,惶惶不可终日之际,与他同样浑身缟素的夜檀把他从灵堂里领出来,坐在柔暖阳光之下,搂着他的肩,亦是用这般风轻云淡的语气告诉他,逝者已矣,生者当自立。那时他看着夜檀眼里的平静,只觉自己应当成为和他一样,临山崩而不变色的坚韧之辈。如今他才醒悟,夜檀的无波无澜不是隐忍,不是坚强,而是这擒风林,这灵界,这世上,当真没有一件事,一个人,值得他真正为之动容。
夜檀离开了,走得很慢。子蓁待他走到快看不见之远,才转头望向他。纵使步伐虚弱,衣冠凌乱,他依旧脊背挺直如松如柏。背负满身秋色离去,唯有四方寂寥天地,默然不语地为他送行。
风茗与暮云霜打猎回来,被告知子蓁在藏经阁等候。他们跟着来通报的侍卫前去,来到距聚落较远,重兵把守的阁楼。他们走进去,高高仰起头,依稀在二楼看到子蓁在蒲团上打坐的背影。
“我族向来文武并重,藏经阁与藏剑阁实乃一处。此地除了各典籍法谱,另藏有数百神兵利器,大多在此受后辈瞻仰缅怀,偶尔也可另寻新主。”
风茗与暮云霜对视一眼,皆在心里讶异子蓁的弦外之意。
“你们先上来吧。”
子蓁的声音传来。他二人放轻脚步攀至阶上,恭敬地在子蓁身后跪坐。
他们面前挂着一幅画像,画像前立着一块牌位。画中人和眉善目,莲冠素衫,似是个儒雅有礼的谦谦书生,然而那牌位上写着:恩师朝荷之灵位,左下刻着子蓁的姓名。于是他们惊讶之余,神情举止愈加恭谦。
子蓁并不回头看他们,只一直看着他师父的遗像,似乎已坐在这里,这般看了很长时间。他抬手去开前方桌上的一只木匣,一声搭扣磕碰的清脆声响之后,他终于站起身来。
“风茗,”他看着匣中一红一白两只短剑,问,“你可曾习过短剑?”
风茗一怔,想起霁星曾尽心教她单双匕首的武技,不由得心中一痛。但她很快调整过来,正色道:“我学过一些。”
“好。”子蓁轻轻点头,拿起匣中红色的那支,转过身,递到风茗面前,“这支短剑,名为朱华,乃我先师遗物。我把它借给你,待你离开擒风林,可作防身用。”
风茗受宠若惊地睁大了眼,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能慌张地推脱道:“族长...这恐怕太过贵重了......”
子蓁看她虽还十分稚嫩,却已知礼节,明是非,紧绷了一天一夜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