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虞山的雪在山脊东方融化,汇聚成溪,数条溪水融汇为江河,江河向东奔流,来到宽阔平坦的高地平原,裹挟两岸赤色的土壤,河水因此带着铁锈一般的赤红,这便是北域兽族视为生命之源的赤水河。他们的首都亦以赤水为名,赤水城就和城外那道亘古不变的大江一样,古拙雄伟,气势万钧。
历来统治北域的猛兽,也都是和这座城市,以及这条江河一样沉稳强大的领袖,而阙归崇就是三代以来最杰出的一位。若没有这场内乱,他在北域享有近乎媲美当年为狮族夺得统治地位的那位皇帝的美誉。
但哪怕前线战役节节败退,也无法撼动他始终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势。这一日的早朝,前线信使来报,以叛军为首,三家联和的军队已打到距离赤水城第二近的重要关隘,不知什么时候会再度发动猛攻。若他们越过那芒山关,与赤水城就只有最后一关相隔。阙归崇高坐在宝座,面无表情地俯视一众神情各异的文武大臣。
请诸将领自告奋勇的客套话他已说腻了。他的将军不是死在沙场,就是携麾下倒戈。最初一批天狼军折损过半,而流影投入的兵力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料,剩下的和新任的,也难当大用。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他无法不认清这现实:
他,和许多人都犯了错误。
“陛下,臣有一个好消息。”
他的国师在这时前一步,倾身向他禀报:
“颜怀信已被流影带到临康,只等陛下号令,臣便可让流影自顾不暇。”
阙归崇看着这一心为复仇,浑身裹在斗篷中,见不得人的丧家之犬,微不可见地冷笑。
“流影杀我族兵士数以万计,仅仅一个临康,不够。”
“陛下莫要心急,”夜檀把脊背弯得更低,在斗篷下无声大笑,“他体内已种下臣向师学来的花蛊,不消半个时辰,蛊毒便可蔓延至整座临康城。流影为保全自身,必会向陛下祈求破解之法,届时他们自会退兵。”
阙归崇不置可否,淡然地看着武将列阵中最前的几位大将,说道:
“自内乱以来,朕顾惜虎氏手足之情,从未让尔等出兵。然殷其雷,与他麾下的邺逸湍,还有你昆晟之那小侄,一意孤行至此,几位将军,该是你们清扫门户的时候了。”
虎族的各氏家主、重臣皆表情凝重如冰,被点了名的昆晟之更是脸色铁青,额头渗汗。但他们很快都做出反应,朝阙归崇跪下,磕头,领旨。
“陛下,臣有一谋,恭请陛下思量。”
夜檀在他们起身后,又开口。
“讲。”
“是。臣听闻,那白虎的兵器为万江流所铸,也许他们关系非凡。若将那熊擒来,便可胁迫那白虎自投罗网。”
“万江流在千里之外的永曦城定居,国师说得轻巧,一旦计划失败,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将军莫急,”夜檀很有耐性地解释,他始终对着阙归崇微微俯身,毕恭毕敬,“臣早年在四处周游,识得一位女子,她与万江流也关系不菲,由臣来联络,使她做诱饵,那熊定会钩的。”
于是四日后的清晨,万扶疏的医馆迎来了一位信使。信使是位鹿女,她个子玲珑,面相清丽,神情中略显冷漠,不像是专职此业的邮差。
“你是万扶疏?”
万扶疏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这小丫头,反问:“你是谁啊?”
“夜檀长老托我给你送一封信。”
棠池不在意她的坏脾气,只将遮掩住面容与她在春玉原相见的夜檀交给她的书信递到她面前。万扶疏将信将疑地接过,打开一看,还真是她记忆中夜檀的字迹。
“你是从擒风林来的?”
她稍微松缓了脸色。
“我曾是他座下的药童。”
“叫什么名字?”
“棠池。”
“那你这几日就给我做工吧,”万扶疏粗略看了看信,招呼她进屋,“正好我却个懂医的副手。”
见棠池神情迟疑,她笑得意味深长,捏着信在她面前晃了晃,“小姑娘,这可是你家长老亲自交待的。”
棠池定睛看了,那信的末尾确实写着,让万扶疏挽留她共处,这才随她走进医馆。
“我这儿的草药不比擒风林的多,你该都认识吧。”
棠池走进这家清雅的医馆,快速看过整整三面墙的大药柜,都是她熟知的药材。她看向忙着打开窗户的万扶疏,问她:“你要我做什么?”
“帮我招呼病人。”
万扶疏把窗户都支起来,看这姑娘的面容始终冷漠而隐含惆怅,不禁玩味地想到,是什么人把一颗还如此年轻的心伤成这个样子。
“医馆只有一间居室在楼,这几日你就委屈跟我挤一挤吧。”
棠池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头答应了。方才她进村时,已经有村民说可以把家中客舍借她暂住,这大夫的年纪应该和夜檀相仿,怎么会连这都想不到,非要让自己和她挤一张床呢?
她忽然心中发冷,临行时子蓁意味深长的目光和叮嘱又浮现眼前。他不问她坚持出行的缘由,只是告诉她,要保护好自己,要做“正确”的事。
为一个被逐出族群的刑犯送信,这是正确的事么?棠池想不是的,可子蓁总好似知道什么事,却什么也不告诉她,就像过去这几年,他们从不再谈论药阁的一位长老。
万扶疏的医馆在冬日开门迟迟,闭馆早早,到了万物活跃的春天,勤快起来的熊则从早就开门迎客了。棠池陪在她身边,帮她接引病人,看她问诊开药,一天下来收获良多。她第一次离开擒风林,见到外面的世界,头一次见识,原来医术记载的种种病症发作起来,会是这样那样的情况。
更使她惊异的,是这位熊族大夫的性子。棠池曾想当然地以为,医者都和夜檀一样性格沉静内敛,可万扶疏虽然医术高明,但口舌锋利,贬损起人来毫不留情,病人稍有不遵规矩的举动,她当即就会放下脸色,指向门口,让他们自己滚出去。尽管她如此盛气凌人,但有求于她的病人对她始终是毕恭毕敬。棠池边记下看来的新知识,边感叹这种种人情世故,不知不觉,就到了日暮西沉,闭馆歇业的时候。
她们一同用过村民送来的晚饭,万扶疏用灵力把餐具送到门口,边对棠池说:“带衣服,去山泉水沐浴。”
春日天气暖和,要烧水净身确实麻烦。棠池想着入乡随俗,并不推脱,带换洗衣物就随她进山了。依据她今日的见闻,她想是没有谁敢对她不敬的。
“你多大年岁了。”
“二十一。”
棠池泡在温热的泉水中,嗅着感到身体筋骨舒适地放松下去。这处居然是个温泉,可真是个宝地。万扶疏还带了一包栀子花来,说是给她接风洗尘,这下泉水和空气中都泛着淡淡的花香,很是宜人。
“当初夜檀他们师兄弟来这儿的时候,他们也是差不多的年纪。”
万扶疏靠坐在她身边,怀念地笑笑,手搭棠池的大腿,指尖微动,在她柔滑的皮肤写下数字:
“七,十六。”
棠池本为她突然的触碰感到本能的不适,想含蓄地避开,发觉她竟是由此向自己传递讯息,满身放松惬意顿时荡然无存,额甚至渗出了汗。
“您是他们的朋友?”
她佯装无事,继续与她闲聊。这时间,万扶疏又在她腿写下四个字:
“东,北。”
“算是吧。当初年少轻狂,还和他们切磋医术,谁知道他们是那样的大人物啊~”
棠池心思急转,东七,北十六,这是她熟悉的,对药材定位的编号,她努力回想,在万扶疏的医馆中,这一格抽屉装得是……油松节。
“您谦虚了。”
棠池诚心地说,她想万扶疏在一定是位在整个灵界都很有名望的大夫,不然不会有那么多病人千里迢迢地跑来找她看病。
她们继续聊了几句,万扶疏把另一位药材的位置写给她,棠池记着,是薏米仁。这两味药材的功用全然不同,毫无联系,她一时惶惑万扶疏想告诉她什么,感觉她在她腿点了几点,又圈了两个圈。她恍然大悟,万扶疏的意思是:“有人!”
难怪她要自己和她睡在一起……棠池只感汗毛倒竖,坐立难安,其他更复杂的话,应该就得待会在被窝里说…写了。
万扶疏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随即恢复成寻常的放松悠闲,但手下抚摸到的身体肌肉可是紧绷起来。她满意她的聪慧,心中赞赏一句,不愧是夜檀看的孩子,边轻轻拍拍她的腿,安抚她放松。
“走吧,”她似真似假地打个呵欠,拿起岸边的长巾,围着身体从温泉中站起来,“再泡就要睡着了。”
路,棠池像个真正天真的小孩子一样,对万扶疏问东问西。万扶疏当然理解她是在以不停地说话来缓解心中不安,便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着。待回到医馆,熄了灯了床,万扶疏将她搂进怀中,感到她紧绷的身体在这一刻彻底放松下去。
万扶疏有点好笑,猜测是不是自己让她想起她的母亲。其实她的武功并不高强,要是她们暴露了自己察觉到某些事,还是很难活下来的。她安抚地拍拍怀中受了惊的小鹿,合眼睛,在她背后轻轻地用手指写道:“装睡。别怕。”
棠池学着她闭眼睛,放缓呼吸,只有手指轻轻在她背后的衣服无声轻动:
“什么人?”
条件所限,她们的对话得尽量简短。万扶疏直截了当地告诉她缘由:
“灵树发现两个流影。”
棠池埋在她怀中呼吸深沉,当真像是耐不住漫长的写字过程,已深深熟睡过去。
“怎么回事?”
“夜檀让我引一人出现。”
“谁?”
“万江流。”
“不认识。您的同族?”
“同宗铁匠。夜檀这几年在做什么?”
棠池写字的节奏顿时凝滞了许多:
“他走了。”
看来她和自己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万扶疏心中盘算着,无论如何,此时她们都只有依着夜檀信中所写行事这一条路可走。
“睡吧。”
等了一会,没等到棠池回复,万扶疏又在她背写道:
“别怕。”
棠池的手指轻轻在她背后点了两下,示意她已经明白了。
第二日早晨,棠池把万扶疏所写的信带给邮差,付了八百里加急的价钱。于是仅仅过了一天,这封信就被呈万江流的桌案。
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这封再普通,再正常不过的家书,还是放不下心中疑虑。他这些年虽专心做生意,但永曦城的消息总是很灵通的。如今暮云霜和他的长枪声名鹊起,百里晏清御驾亲征,无暇回顾,要是他们的对手因此想谋害自己,把自己骗到偏远地方,差几个杀手来暗杀,还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只是,万扶疏怎么会和这些事扯联系?
思来想去,万江流心中总是没底,只得翻出一纸符咒,烧给千里之外的花如许。
花如许收到这消息时,不巧正是在他们商谈发起总攻的时机。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仓促离开会议,片刻后回返,凝重的脸色让百里晏清和殷其雷提议此次商谈暂停。懿王爷没有与他们唱反调的理由,于是请流影的将军们回到自己营中。另外两位也挥退了自己麾下的将领,明显这是一桩极为机密的大事。风茗不想引人注目,反正事后再问也是一样,便也想随众离开,被百里晏清无奈地叫住。
“你过来。”
她乖乖掉头回去,又听花如许开口:“云霜,此时关乎于你,你也留下。”
暮云霜一惊,和邺逸湍对视一眼,停住脚步。
花如许将万江流所说转述给众人听,又解释了他和阙归崇身边那位术士,与万扶疏三人的交情。懿王爷听了,玩味地开口:
“花先生,既然令师弟并不会亲自前去取故人性命,那这就只是一次寻常的刺杀罢了,何故如此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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