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快点！”“二胖你站前面去！”“哇哇哇，冲啊！”尘土飞扬的旷地上一群少年正在耍得酣畅淋漓。在这里有一种既不需要器材，也没有复杂规则的游戏，非常适合怀城里精力旺盛的小男孩——斗鸡。少年们抱起一只腿，用手将腿抬起来形成一个冲角，然后大家分成两群或者多个小团伙互相冲撞，谁先站立不稳先放下抱起的那一条腿就算输了，输了的孩子自觉得站到一旁，给他们一伙的还在“战斗”的小伙伴们加油打气。穆昕并没有参加，大家对这个独来独往的沉默小子有一种排斥感，虽然并没有谁特意欺负穆昕，但是不知不觉中一种非常默契的孤立已经在孩子们当中散发出来。十多岁的孩子已经知道谁与大家不一样，谁和大家是同类人，穆昕就不是——他没有爸爸妈妈。穆昕并没有对这种孤立有什么看法，因为对于穆昕来说那样一种蹦蹦跳跳的游戏会让自己饥饿得更快，所以他心里一直认为被孤立是缘由他拒绝参加类似这样的游戏。当然实际上即使穆昕愿意去参与其中，其他的孩子也不会乐意的，他很清楚旁人对他疏远，这点让他十分沮丧，因此小穆昕总一直沉静在自己的世界里。

此时他正拿着一柄小工刀，全神贯注地削着一块木头。他的手指上下飞舞，刀片在指尖旋转跳跃，一只小狗的雏形渐渐显现出。由于孩子的力气有限，穆昕会一小层一小层地耐心雕琢，在那个几乎什么都没有的家中，一小块大小合适的木头，一把小巧的工具刀可以给孩子带来无穷的乐趣。有时候穆昕也会翻看已故亲人留下的书籍和笔记，对于懵懵懂懂的孩子来说那些过于晦涩难懂，美工刀和木头陪他渡过的时光更加美好。

“咣咣咣。”一名五十多岁模样的男子站在屋檐下，一只手敲着挂在木梁上的铜锣——这是学校的铃铛，另一只手摸了摸有些谢顶的头发，他大声喊道：“上课啦！娃来！”。这名叫做谢思国的老头是这所学校的校长，也是唯一的语文老师。谢思国是小城里的下茶（俗语：另类的意思），没人知道他是哪里人。三十年前，小城里明星是谢思国，二十来岁的谢思国对于这个小地方的男女老少们来说是如此的耀眼，一位来自大都市的秀才，他穿着小城里见都没见过的文化衫，他说着一口比播报站的播报员还流利的普通话，他一切让人们看不明白的行为举止都是文化气。三十年后的谢思国依然是人们饭后的余料，从教育局被轰到小学当校长，老婆跟人跑了孩子也没有，整天穿着文化衫的谢思国再也没有收到一位女性的青睐，用怀城里的老话来说，家里没了婆娘孩子算是断了根了。每当大家跟谢思国打招呼的时候，谢思国都淡淡地笑着道：“次（吃）过了。”从不和别人多说点什么，每次谢思国转身离开以后，都会有人拿准时机往地上啐一口：“什么玩意，臭老九一个还清高，老子下井一个月干他五倍钱！王八壳都戴了二十年了！呸！”谢思国并不是不知道人们在他背后的议论，他总是一笑了之并不打算争论。

望着还在座位上闹腾的一窝小鸡仔，谢思国轻轻地敲了敲桌子：“上课了。”孩子们很不情愿地安静了下来，虽然谢老师在他们父母的眼中是个不值一提的另类，但能说上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而且故事多得永远讲不完的谢思国在孩子们眼中还是很有威信的。他巡视了一周，看见窗口的那个孩子若无其事地收起了手中的美工刀，他微微一笑开始讲课。

谢思国是在穆昕升学到五年级的时候注意到了穆昕，虽然他知道这个孩子的父母都不在了，他也只是免了穆昕的学杂费用，并没有过多的在意这个一直保持着静默的孩子。那是一次故事课，谢思国刚给孩子们讲了一个“乌鸦喝水”的故事。谢思国喜欢采用这种方式进行启蒙，他说完故事以后让孩子们自己去想，然后他会让孩子们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最后他再来一个一个的点评和引导，孩子们也很喜欢听老师说故事。那天他忽然心血来潮，他想知道这个没有羽翼庇护的小孩能不能够像正常的孩子一样说出故事里的寓意。谢思国清清嗓子说道：“穆昕你来说说。”穆昕显然是吃惊了，在此前没有一名老师会在课堂上点他的名字。他望着谢思国，脸上写着不知所措的样子。谢思国望着穆昕，用更加温和的语气说道：“你可以把自己心里想到的说出来，和大家不一样也没有关系的。”穆昕微微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但他依然捏着自己的手指一动不动的沉默着。谢思国耐心等待了一会儿，见到此种状况也是打算放弃了，他心想：“没有父母的引导和教育，可怜的孩子。”就在谢思国准备开口让另外一个已经几乎踊跃站起来的小孩回答时穆昕开口了：“那只喝到水的小乌鸦并不是因为聪明才会喝到瓶子里的水，是因为它喝到了瓶子里的水才显得聪明。”谢思国惊讶地看着穆昕：“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小乌鸦和其它的乌鸦可能没有什么不一样。”穆昕渐渐地有些习惯这种与老师的一问一答了，他抬起头用乌黑的眼眸望着谢思国：“其它的乌鸦在其它的地方可以方便地喝到水，而这一只。”穆昕顿了一下：“这一只小乌鸦它必须想到喝到瓶子里面水的办法，否则它会一直渴。”“所以说穆昕同学认为有什么寓意呢？”“小乌鸦喝瓶子里水是因为它渴，它喝不到其它的水，换一只没有水喝的，一直渴的小乌鸦，它也会想办法喝到瓶子里面的水。”谢思国沉默了半响道：“穆昕同学所想表达的意思是环境决定了个体的行为。”看着有点疑惑不解的孩子，谢思国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过了，他笑着说：“环境就是小乌鸦所处的境况，比如它没有其它的水源，它非常渴。个体就代表小乌鸦，当然指的是任何一只。行为嘛说的就是它叼着石头喝水的举动。”穆昕的脸上一瞬而逝的表情并没有逃过谢思国的眼睛，穆昕的嘴角微微翘起，鼻子向下抽动了一下。“这是很明显的——认同。”谢思国想道“这孩子能听懂我在说什么！”他环视四周，看到了其它孩子脸上的茫然，从这一刻起谢思国就一直关注着他学校里的那个沉默的男孩。

“起立！老师再见！”谢思国站在讲台上看着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们三两成群走出教室，他抬眼望了望坐在窗边的男孩，只见男孩不慌不忙地转着手中的美工刀，等到教室已经空了，男孩慢吞吞地收起书本和小刀，站起来走到讲台下望着谢思国说：“谢老师再见。”说罢男孩转身要出门。“穆昕等一下。”谢思国推了推眼镜对转过身的男孩笑着说道：“跟我来。。”说完谢思国一手拿着教科书，一手揪了揪男孩的衣领示意男孩跟上他。

谢思国带着男孩走进一座有些年代的大院，大院就在学校围墙后面，这里是怀城几所学校的教师宿舍。谢思国在这所大院里也分了两间小平房，他把其中一间隔了成两半作为厨房和客厅，另一间作为他的书房和卧室。“进来吧。”谢思国招招手，男孩有些迟疑地跟着老头迈进门口。“随便坐坐。”谢思国指着小屋里东倒西歪的几把破旧椅子，椅子们一个个像是在跟老头斗气似的，没有一把是整整齐齐的安置着，它们被随意地摆成一个乱七八糟阵，围绕在一面更为寒酸的桌子周围。谢思国对男孩的局促不安并未加以理会，他迈进厨房提溜了一壶水，美滋滋地放在炉子上准备沏茶。“小乌鸦总是会喝到水的。”谢思国一面想一面哼着小曲。等到茶壶开始嘶叫时，他拎起茶壶拿上茶杯走进客厅，果然不出他的预料。乱糟糟的客厅被收拾地整整齐齐，椅子们像是围着将军的士兵，大咧咧地排成一个方阵。男孩坐在角落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谢思国。“娃仔小心烫，刚烧开的。”谢思国悠然地吹着被子里飘起的几颗绿芽，开始享受涡旋在沸水中升起的阵阵清香。“好香。”男孩先开口了“谢谢老师。”谢思国并不着急与男孩说些什么，他望着那个捧着茶杯试图按耐住兴奋的孩子，“这是他第一次喝茶。”谢思国暗暗想道。一老一少就这么坐在破桌面前，一面享受着盈盈绕绕的香甜，一面凝视着杯中的几片绿意，看着它们斜斜下沉，然后再徐徐浮起，杯影交错中三起三落。“穆昕啊。”老头摸了一下男孩的脑袋。“嗯？”有点晕乎乎的男孩还沉浸在一杯清水，几片绿芽给他带来的震撼当中。“哈哈哈，你这头发要好好地修一修了，不然等你升了初中会被老师罚站的。”老头心情不错笑哈哈地说道。男孩忽然从满屋的茶香中醒了过来，孩子轻轻咬着嘴唇，环绕茶杯的修长手指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穆昕沉默了半晌，缓缓地说道：“杜婶说了，毕业以后跟杜叔下井。”谢思国拿起茶杯吹了一口，杯中的一潭碧绿被老头吹的起了皱褶，老头满意地嘬了一口道：“尝一尝！”穆昕学着老头吹了一口气，轻轻的在杯子边吮了一下。“好喝吗？”“好喝！”“对吧，这茶名叫做青顶，你看我刚才把开水倒进倒出总共几次？”“七次。”“嗯，那你知道为什么老师要折腾？”“不知道。”“茶道如人生，生而分贵贱。好茶有好茶的泡法，便宜货有便宜货的泡法。再好的茶，放在不懂茶的人手里也是沏不出它本身的香甜。就如这青顶，在价格中只能算是末流，但我最喜这青顶。你知道为什么吗？”老头一面捏着杯盖轻轻地磕着杯弦，一面眯着眼睛打量着男孩。“青顶是茶道中最桀骜不驯的，一般的茶叶最多只需要浸水三遍多则五遍。但青顶需要七遍。第一遍茶香四溢袅袅旋余梁，第二遍暖香沁人杯中自满，第三遍浓香不绝久久不衰，第四遍淡香似蕊舒展胸肺，第五遍清香入梦凝入心脾，第六遍淡香浮耳闻不如听，第七遍才是水过无声留清神，茶入岁里无处寻。虽然青顶沏起来最繁琐，但老师最喜欢喝的茶就是青顶。”老头严肃地盯着男孩道：“你明白老师的意思吗？”男孩有些懵懂地说道：“不太明白。”谢思国一口气没接上来差点把嘴里的茶水喷了出来，他寻思道：“我这个毛病是改不了了，跟一个孩子还弯弯绕一晌。”他咽下茶水准备开口时男孩忽然接到：“老师是想说我也可以不比其它人差吗？”谢思国直直地瞪着男孩，男孩想了想继续说道“老师，我不怕吃苦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杜婶说我年龄不够，跟杜叔下井一天也只能给我五角钱，我也想要穿新衣服，老师你看我的衣服都是杜家大哥以前的旧衣服，袖子比我胳膊长好多涅。”老头平静地望着男孩道：“你甘心吗？”。男孩丝毫没有迟疑地摇了摇头。“那么你要想要争取吗？”男孩看着老头，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迷茫，但很快他冲着老头点了点头。

老头笑了笑说道：“跟老师过来。”男孩跟着他走进书房。书房大约有二十多平米，只见一张小床搁置在门边上，视线越过小床所能触及到的是一排排木头简易钉制的书架，整整齐齐地放置成一面又一面的木墙，木架上摆放着一列列的书，男孩目瞪口呆地走向书架，仰望着高高垒起至屋顶的书山。老头温和地注视着男孩道“穆昕，你是想继续读书，还是想跟你杜叔下井干活？”男孩静静地看着谢思国，苍白的脸颊上涌入一丝血色。谢思国也不言语，只是默默地回应着男孩的目光。一时间简陋书房中的空气安静了下来，透过阳光和空中飞舞的尘埃谢思国可以看到男孩坚毅的下唇拧成一道线。男孩攥着拳头，木木地走到谢思国面前。谢思国居高引下地看着男孩的眼睛，那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明亮而清澈。渐渐地有一丝清泉从那黑宝石般的瞳孔下涌出，迎着窗外透过来的阳光谢思国仿佛看到有一丝火焰开始在那如黑夜般沉静的眼眸中盘旋。男孩缓缓地跪下来，郑重其事地对着老头磕了几个头。谢思国笑了，他摸了摸不再浓密乌黑的头发肆意地笑着，他拉起跪在地上的男孩一面拉着男孩的胳膊一面止不住地笑着。他想道“即使我有儿子，也未必能够赶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