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岚第一次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她真的很紧张，讲台底下那一双双单纯而稚嫩的眼睛让她感到有些手无局促。“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她磕磕巴巴地说道。她转过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秦岚”，“深呼吸，你可以的。”她暗自对自己说道。

“我叫秦岚，你们可以叫我秦老师，或者秦姐姐。”秦岚注意到底下已经开始有人交头接耳，她马上提高声音说道：“我们即将开始共同的中学生活，当你们遇到任何困难时，可以来找你们的秦老师。我不仅仅希望成为你们的老师，更希望的是可以成为你们的朋友。”学生们听到这里安静了一下，而后窃窃私语的嗡嗡声又开始了。

“你是初次带学生，对他们一定要严，必要的时候可以揍一两个坏学生，否则你压不住他们，到头来受罪的人是你。”秦岚想起了学校里一位男老师的好心劝诫，她掐了掐自己的手心，从讲台上看下去，她才知道什么叫做一览无遗，学生们任意的一个小动作，像是被慢镜头回放一样，那些交头接耳的低语像是一根根针扎得秦岚皮肤微微刺痛。但秦岚知道，此时的她亦是一览无遗，站到了这座讲台上，她的一举一动都映在底下四十八双眼睛中。

“呼。”秦岚长舒了一口气，她撩了撩耳边的发丝说道：“在今后的时间里，老师将和你们一起努力。我在这里说的你们，不仅仅是你们当中的一小部分。”她说完停顿了一小会儿，直到学生们相继停止了小动作，一齐将目光转向了她。“我说的你们是指你们所有人。”她继续说道：“成绩好的和成绩差的，家庭富裕的和家境一般的，男生和女生，脾气好和脾气坏，有很多问题的和一点点问题的。你们都是我的学生，而我的学生都一视同仁。你们将不会被区别对待，这是老师给你们的承诺。”

教室里忽然变得安静了许多，秦岚明白这些孩子们并不会短时间内与自己建立信任，但她所需要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对方愿意接受和容纳自己的一个契机。她知道自己担任这个班主任在学校里已是备受争议，刚从大学毕业的她与学校里的老师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是校长力排众议让她在实习了不到半年后接手了退休的胡老师。“我必须做的更好。”每次想到吴校长消瘦的脸庞上那双充满了信任的眼睛时，她就会更加感到焦虑和不安，每当这时秦岚就打开那份已经被她翻烂的花名册，四十八个名字和样貌都已经烂熟于心。

“张晓兰。”秦岚微笑着望向惊讶的女孩说道：“你继续担任班长，有没有什么意见？”。女孩害羞地摇了摇头。

“很好。”秦岚说道：“接下来，我们这两节课不上课文。”她笑着注视着学生，走从讲台上走到过道中间，学生们都被老师的动作吸引了注意，纷纷伸长着脖子等着老师开口。

“老师先做个自我介绍，和大家认识一下。”秦岚沿着过道慢慢地走着：“我叫秦岚。老师的老家在省城，去年从学校毕业分配到咱们淮中。老师平时最喜欢做的事情是读书和放风筝。”

“老师在老家的宅子里自己做了一个大风筝。”秦岚略带夸张地用手比划了一下：“可以飞到几乎看不见的高空。老师最讨厌做的事情是做饭。”秦岚已经放松了下来，摸了摸一个举起手的短发女孩的脑袋，短发女孩仰着脸对她说道：“老师，我也讨厌做饭，但我妈妈老是让我帮她做饭，她说女孩子一定要学会做饭，不会做饭的女孩会被嫌弃的。”

“妈妈说的话不一定都是对的，也不一定是错的。”秦岚温柔地说道：“梅小鱼，你看老师也不会做饭，但老师的同学、朋友、亲人不会因为老师不会做饭就嫌弃老师。所以妈妈说女孩不会做饭就会被嫌弃这一点老师不认同。”短发女孩看着秦岚，迟疑地点了点头。

“但是。”秦岚又说道：“你妈妈让你学做饭，她的出发点是为你着想。比如老师小时候讨厌做饭，现在有点后悔了。每天自己都要逼着自己吃自己做的饭。”秦岚向女孩眨了下眼睛，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男生们也渐渐热闹了起来，开始起哄。“秦老师，你每天都到我家吃饭去，我妈做饭可好吃了！”。“秦老师，让我妈给你介绍个对象，让对象给你烧饭吃。”。“胡说！秦老师这么漂亮，怎么会没有对象。”

听着学生们叽叽喳喳地讨论了起来，秦岚忽然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好了好了。”秦岚举起手拍了拍说道：“一直在说老师，现在该轮到你们了。从第一组的李志国开始，你们每个人都做个自我介绍，毕竟老师是新来的，你们照顾一下老师好不好。”

学生们都一个劲得拍手，有人还隆隆地拍桌子。“嘘。”秦岚示意大家安静：“在做自我介绍之前，老师有几个有意思的口令，这可是作战部队的战术口令哦，大家想不想学习一下？”

“想！”回答整齐而有力。

“看好了。”秦岚右手握成拳头，向上斜角举起说道：“这个动作是安静、等待、有敌人的意思。你们这么爱搞响动，要是被校管发现了，连老师都要挨训，你们可就更要倒霉了。以后记住，当老师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你们就互相提醒保持安静。”。随后秦岚竖起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二、三”的手势，她说道：“这个叫做准备行动，以后老师让你们开始答题、考试或者其他活动的时候，看到这个手势就是让大家开始的意思。”学生们从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手势，也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老师，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被老师的微笑和不同深深吸引住。自此以后，秦老师的课成为了淮中初一二班学生们最期待的。

接手二班不久，秦岚就开始了学生家访。学校里的学生你只能看到他们平日在规则管辖之下的表面，但家访可以通过父母关系、家庭生态、生活状况等多种方面了解学生，这是秦岚毕业后大学里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对她们这届毕业生的叮嘱。秦岚在家访过程中注意到了班上一位比较“特殊”的学生，叫做赵良生。这个五大三粗的男孩有着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名字，但他顽劣的个性和爱惹事的习惯与这个名字大相径庭。秦岚对这个性格孤冷的男孩有些无从下手，每次谈话时赵良生都低着脑袋一言不发。秦岚从侧面了解到赵良生并不是出身贫苦家庭，他的父母都在怀城的矿业公司担任重要职位，还有一个品学兼优的哥哥在读高三，但奈何就是这个无论背景还是块头都比同学们高上一头的男孩无法摆正自己的态度。秦岚十分迷惑，所以她把赵良生的家访早早地提上了日程。

那天秦岚按照赵良生给的家庭住址来到一处大院，这是煤炭公司的管理层员工住宅区，赵良生的家就在这座环境优雅的大院里。当门打开时，一位年纪约五十的黑瘦中年妇女探出头来，秦岚连忙微笑着说道：“赵大姐好，我是赵良生的班主任，我姓秦，今天是上门做家访的。”。只见那中年妇女一声不吭地打开门，秦岚带着一点尴尬随着妇女走进来。一进来看到的是一张雕刻精致的红木鞋柜，妇女从鞋柜上掏出一双拖鞋扔在了地上，便朝里间走去，边走边用方言说道：“赵总，良生的老师来了。”

“原来是家里的佣工。”秦岚脸有些发红，她换上拖鞋走向里间。只见里间是一个四方形的客厅，摆放着一套红木沙发和茶几，沙发上还垫着柳藤凉席。墙上挂着一幅表装好的笔墨画，沙发的正对面还放着一套杨柳木的电视机柜，柜子上崭新的黑白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秦岚自小家境优越，对这些平常人家不多见的家具家电很是了解，可以看得出这家主人对客厅布置的用心，虽然算不得大雅之作，但能够感受到主人有一定文化底蕴。

“秦老师来了，请坐。”房间里渡出一名中年男子，和赵良生一样身材高大，他穿着一件无袖衫，土黄色的皮带上还别着一个bb机。从男子的眉目之间依稀能够看到他儿子五官的轮廓，秦岚当即辨认出这应该是赵良生的父亲。

“赵大哥，您好。”秦岚一面说道一面坐了下来。

“秦老师好。”男子坐在沙发的主座上打量着秦岚：“秦老师真是年轻啊，是刚从学校毕业吧。”

“去年毕业的。”秦岚礼貌地回答道。

“哦，年轻有为呵。”男子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赵大哥。”秦岚见对方没有想说话的意思，自己便试图打破沉默：“这次家访呢，我主要是想向您了解一下赵良生的一些情况，这样有利于我们学校方面的教育安排。”

“哦。”男子的回复极为简单。

“那麻烦您喊一下小赵吧。”秦岚微笑着说道。

“哦？不是家访吗？”男子问道：“喊他做什么？”

秦岚注意到男子这里用的是“他”，她顿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是这样子的。”秦岚解释道：“家访的主要目的是给孩子提供帮助，那小张肯定是需要一起参与的........”。

还没有等秦岚说完，中年男老赵就一摆手道：“秦老师有什么要投诉的就跟我说好了，他就不用来了。”

“赵总。我没有说要投诉什么，老师和学生之间也不存在投诉。”秦岚回答道。

“那你说，赵良生在学校欺负同学还是跟老师闹矛盾？”老赵显得很不耐烦：“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有什么就直接说出来。”

“赵总，我们老师做家访不是为了向家长告状。而是与学生和家长一起讨论问题，学生是关键，需要解决的问题也是围绕着他们。”秦岚回道：“如果学生不参与，这家访就没有了核心。”

“你不要跟我讲这些个有的没的，你对赵良生有什么意见你就赶紧说，别浪费大家时间。”老赵对秦岚的说法不屑一顾。

秦岚在家访中第一次遇到如此不通情理的父母，客厅的精心布置让这家主人看上去有一定的涵养，但殊不知老赵的素质在秦岚眼里完全抵不过班上一些穷苦家庭的父母，人家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在沟通方面上要畅快的多。她亦是无语了，一时间对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家长也没有什么办法。

“爸，秦老师。”秦岚听到自己学生的声音，一转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赵良生从里间走了出来。“良生，你来得正好。我刚和你爸说到你。赵总，良生既然在家，就让他一起聊聊吧。”秦岚赶紧借着学生的出现搭一层台阶。

“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吗？”老赵突然吼道。秦岚被这一声怒喝吓得一哆嗦，只见老赵怒视着小赵，小赵耷拉着头一转身回去了。

“爸，你们别吵，我在复习功课呢。”里间传来一句不耐烦的声音。

“秦老师让你见笑了。”老赵的声音放低了很多。

“刚才那是良生的哥哥？”秦岚问道。

“嗯，那是我的大儿子。”老赵回答道，眉宇之间有一丝骄傲。

“赵总，我听说良生的哥哥学习成绩非常不错。”秦岚说道。

“嗯，是不错。”老赵回道。

“那看来您对教育子女还是颇有心得的。”秦岚适宜地恭维道：“那良生应该多少会受到他哥哥的影响。”

“哼，影响谈不上，别打扰他哥哥学习我就满意了。”老赵心不在焉的把玩着一串核桃项链。

“赵总这句话说得我不赞同。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们做老师的也是如此。小赵现在确实有很多问题，不在学习上用心，和一些同学之间关系处理的不是很恰当。但像他这样的年龄，问题终究是出在大人身上，责任还是主要在老师和家长这里。”秦岚说道。

“你的意思是儿子不争气是老子没能力？”老赵听完反问秦岚道。

“我是说，小赵是个很有潜力的孩子，非常聪明，也很有个性。但他在为人处世上有一些误区。”秦岚解释道。

啪得一声，老赵点上了一支烟，他假装没看到秦岚捂着鼻子的动作，慢悠悠地吸了一口，憋了半天，吐出一个个烟圈。“秦老师，我和良生他妈呢在煤炭公司大大小小也算的上是个领导。要是说起我老子，那是目不识丁，那你说谁教我的？全凭自觉。”老赵翘起二郎腿往沙发上一靠道：“良生是我儿子不假，他哥也是我儿子吧。良生这娃从小没少给我惹过祸，他哥从小到大别人一提那就是夸。我们对待他们无论从吃、穿还是住都是一样的，你说现在他俩都是吃的好穿的暖住的也不差，为什么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全凭娃自己能力。我和良生他妈算是看得开，娃有多大本事吃多大碗。良生自己不争气，等他毕业了我还是能保他一碗饭吃。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情况你也了解了，谢谢你关心。”老赵手中烟灰一抖吼道：“张姨，送秦老师。”。

“不用了。”秦岚气愤地站了起来，头也没回，换上鞋子就离开了。

自此秦岚对赵良生多了一份了解，同时也多了一份包容和关心。这名让所有老师都头疼不已的差生代表在很多年后依然会怀念他的初中，怀念那他曾经失去了而又得到的种种。这些都是后话，而让秦岚更加闹心的事是，心里添堵的第二天，班长就来报告另外一个学生逃学了。

“秦老师，穆昕昨天就没来上课。”张晓兰说道。

“我知道了，谢谢你啊，晓兰。以后这种情况一定要及时向我反映。”秦岚揉了揉额头说道：“你先回去上课吧，这事情就交给老师了。”

秦岚趴在办公桌上，把头深深地埋到自己的胳膊里。这群孩子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让她明白了管理是一件并非靠想象和计划就能完美实现的事情，早恋、惰学、贪玩等等这些孩子们身上各式各样的毛病让秦岚着实体验了一把“点燃自己照亮别人”的难受。

“老徐，等明天放假我带你去，那里的鱼可不一样，吃的都是活水。”一名青年男教师夹着根烟和另外一个中年教师正在热乎地聊着。青年男叫杜建斌，在秦岚刚入职的时候对她非常照顾，但在杜建斌表白遭拒之后就开始对秦岚冷淡了起来。明明知道秦岚非常讨厌烟味，在这个只有十几平米的办公室里，杜建斌手中的香火是一根接着一根。

秦岚被呛得有点受不了，她拿起钥匙嘭的一声推开门，而后又重重把门关上。“呸！得意个什么玩意，迟早还不是男人胯下的玩物。”里面传来杜建斌大声的辱骂，秦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克制住自己冲回去的冲动。生活和工作都不想她预想那样顺利，小城里有着各式各样的人，他们都活在自己的执念之下，相互纠缠、帮助和伤害。而这座城市本身有时就像一湾泥沼，越是挣扎陷得越深。秦岚贪婪地呼吸着带有一丝凉意的新鲜空气，她明白她的教师生涯才刚刚开始，只有坚持走下去才能看见自己的脚步通向何方。天欲转凉，秦岚叹了口气，裹紧了外衣。